桓宣引三人来到坞堡内新修的议事厅门口,高耸的屋檐下,夏侯焘、马歆领着一众坞堡主来势汹汹,正眼神严厉地等候他们。王雍容坐在一旁。
“桓公子,我们有一个好消息。但在此之前,你得先跟我们坞堡主们解释清楚一件事。”夏侯焘率先发难了。
“解释什么?”桓景不解。
“老坞主尸骨未寒,我们正全力和篡逆者对抗的时候,你自己却一人跑去许昌和石勒暗通款曲,这是何居心?”
桓景本来还想夸他们几句,毕竟没有去投降石勒,还是有些风骨。现在看来自己先得为自己解释清楚,否则这群大晋忠臣先得把他生吞了。
“我这一次就是去领人,我们的商队被石勒扣留了。刚好这个时候石勒送来了邀请信,我还以为是谈放人条件的。”他解释说。
夏侯焘和马歆对视了一眼,明白这和之前王雍容说的不差,多半是真的误会了:桓景此去就是单纯领人。
他笑了笑,走下台阶,拍拍桓景的肩,“是我们多虑了,现在相信你了。”
“至于暗通款曲,我倒是在许昌亲眼看见了其他的坞堡主是怎么向石勒卑躬屈膝的,但是我并没有参与。”桓景接着说,“有一点必须要警告你们,樊雅和一部分坞堡主已经在石勒那里领到官职。”
“这刚好和我说的好消息有关”,夏侯焘接话了。
“樊雅这逆贼是自寻死路。他去找石勒要官,就是丢弃了大义名分,和我们晋人站在了对立面。”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桓景皱起了眉:看样子这个贵公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面临着多大的麻烦啊。
夏侯焘从不知哪里掏出了一封信件,众坞堡主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信上。
“而就在樊雅选择了一条不归路的时候,赖我们两个坞堡的二公子出使琅琊王。现在琅琊王已经承制,正式表奏你桓景为谯郡司马,飞马坞坞主马歆为谯郡长史。”
他把信振了振,举得高高地,“这个就是我们谯郡人民安定的保证。”
这个桓景早就预料到了,他之前就和桓宣说好,要个司马就好。现在这个阶段,千万不要和樊雅争太守的位置。
只见这时,夏侯焘又拿出了另一个文件,“至于这封信,是我和琅琊王的密约,它会带来谯郡的和平。”
密约怎么可以拿出来给众人看?这也太不谨慎了。桓景正准备制止他。
“托琅琊王在密约里许诺,他会表奏不才我为谯郡太守!”
桓景和桓宣同时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夏侯焘的族弟夏侯烈在琅琊王处逗留的几天里,背着桓宣签订了一份密约。密约里许夏侯焘为谯郡太守。
他是一只猪吗?这个决定必然会激怒现任谯郡太守樊雅,使得桓景避免和樊雅直接冲突的努力毁于一旦。
如果在旧时空,他已经爆粗口了。先不说这个争官行为会如何激怒樊雅,甚至石勒,单是把密约公布出来就已经是愚蠢至极。
何况这件事完全没有和他打商量,就说明夏侯家只是出于恐惧,暂时依赖他们的武力,但内心里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桓家放在眼里。
在桓家人愣神之际,夏侯焘又念起了他亲自起草的檄文:
“伪汉国国主刘聪者,本屠各小丑,臣仆走牛马于边陲之地,为成都王鹰犬。东海王无道,致其乘隙于一时。其大将石勒王弥,陷吾京师,逞其凶暴于豫兖青并,戮生民于海内。
“当此危难之际,有谯人樊雅者,本仆隶卑鄙之人,齐王见欺,得擢于一时。乃聚群氓于青丘,拒关口,剽掠商旅,又夺官铜,是以资财渐丰。及苦县丧乱,樊雅不怒反喜,自谓无人可制。乃缚太守于谯城,壮士莫不奋发,匹夫无不震怒!又与阳夏张平并作妖孽,谄媚胡主,残虐晋人......”
”呔!“
桓景大喝一声,打断了正朗诵檄文的夏侯焘。
“桓公子何怯也?因为我当了太守而不爽吗?”
他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一个耳光打在夏侯焘脸上,“我才不稀罕什么太守,就是你们夏侯家要推一只狗当太守也随便。但是谯郡刚刚安定,你就主动在没有能力的情况下挑起争端。你们夏侯家要死自己去死,不要连累百姓。”
夏侯焘不语,但明显不服。
“你自己说说,樊雅有多少兵?”桓景厉声喝问。
“四千多吧。”夏侯焘捂着脸。
“你们龙骧坞又有多少兵?”
“不过八百家丁。”
“我们在场的这些坞堡主合起来,兵力也不会超过四千,还是以家丁为主。樊雅那里多的是齐王的残部,四周凶悍的流民。何况他手下也有一群支持他的坞堡主,再聚集四千人也是轻而易举。”
“但道义在我们这一边!”夏侯焘亢声说。
“道义?凭着道义,你能给我再变出四千人吗?之前在谯城,是我救了你。如果靠着道义,你们夏侯家早就被灭族了。”
夏侯焘没有话说了。
自己一方的四千人中,有一千能战的就算不错了。桓景在心里估算着,夏侯焘平时不注重军事训练,家丁不过是一些看家狗,如何能打仗?其余的小坞堡主的家丁也大抵如此。
只有自己手头的五百新兵和百余骑兵,加上马歆的三百人,大约是有一些战斗力的。现在选择和樊雅决裂,还是和刚刚臣服于石勒,没有后顾之忧的樊雅,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在谯城当面斥责樊雅的时候,不是说过,即使樊雅一个一个坞堡打,他也拿不下来么?怎么现在就变卦了?”夏侯焘还是不解。
“我当时那是虚张声势,吓唬樊雅,自己的兵能不能打,你难道不清楚?玉石俱焚,那本就是最坏的打算!何况即使打得过,你真的想让自己被围个一年半载,粮食全给人割走?”
夏侯焘低头不语,认同了他的观点。
“你现在赶紧把这檄文撕了。在场的人,一个也不许把密约说出去。谁要敢泄露一个字,不管樊雅之后会怎么样,我桓景先灭他的族。”
“已经发出去了?”
“什么?!”
“我说,檄文已经发到了谯郡各地方。”夏侯焘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快要看不见脸了。
“另外,我在檄文里说了我被表奏为谯郡太守,你被表奏为谯郡司马一事。在场大家封口也没有用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得,自己也被绑在了战车上。桓景捏紧了拳头,在空中猛挥了一记,气得发狂,即使把这个才子按在地上好好捶一遍也不解气。
无论如何,现在都是和樊雅决裂的最差时机。哪怕再等几天,等到月底粮食收完再决裂,也多少会好些。现在为了快速收纳流民,自己完全是按六月底花光存粮这么分配和计划的。
也就是说,一旦樊雅立刻进攻,白云坞的存粮只够维持到月底。
惊讶、愤怒、懊恼,这些情绪在他的脑海里交织着。他自涡水的失败后,一直在总结经验教训,对待潜在的敌人,总是考虑到了最坏的情况。所以即使在和樊雅、陈川的交往中,以及谯城、许昌之行里面临过险境,都还能全身而退。
但这一次,他考虑到了对手,却没有考虑到盟友。
确实有自己的责任在,他抱着脑袋缓缓蹲下。
这时马歆站出来安抚众人,“老夫我也没有想到夏侯公子竟然会如此鲁莽。不过木已成舟,只能考虑如何备战了。”
桓景低头不语,众坞堡主惶恐不安。
“我有上中下三计,希望能有所补救。”
众人望去,一直沉默着的桓宣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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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琅琊王表焘为谯郡太守,表武帝为谯郡司马。”《楚书·列传第五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