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拆开了日期较早的那封信,信里是王弥的檄文,言辞极其傲慢。桓景看看,不说话放在一旁。这种檄文本来就是人人发一份,宣传居多,自己就当是旧时空街边传单那样对待就好。
至于他拆开的第二封信,则是夏侯焘转来的,附了夏侯焘的一行小字。他仔细一看,原来是王弥怒斥夏侯焘的一封信。信里不仅指责夏侯焘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写檄文来对付他,还说要出兵征讨夏侯焘。
附的一行小字里,夏侯焘委屈地说自己根本没有写什么檄文,甚至都没跟王弥接触过。
写檄文自嗨这种事像是夏侯焘的风格,桓景心想。但是他没必要对自己撒谎,难道说有人在假托夏侯焘的名义写檄文?那么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这时,房门敲了三声。
“进来。”
桓景抬头一看,原来是弟弟桓宣。
“哥哥,坞堡外有人来了,一路点着火把,大张旗鼓,说是石勒的人,要来见见你。”
桓景跟在弟弟身后,来到坞门处。只见几个峨冠博带的文士带着几十个随从,正侍立在大门外。为首的年轻文士风度翩翩,相貌清秀。
“桓坞主,久仰大名,今日幸会。”为首的那个文士作揖。
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桓景打量着眼前这个家伙。
“噢,还没介绍我自己,我是赵郡的程遐,张宾的老乡。”
说到张宾,桓景明白了,这是君子营的人。自从许昌之行后,桓景至少明白了,石勒这支势力底下至少有两大势力:一个是跟着石勒从马匪起家的绿林好汉,军中宿将;一个是后来招募的士人,即君子营。
如果是前者,他还要担心自己的安危。毕竟石堪和自家的商队头目有仇,不知道是不是来刺杀他的。既然是君子营来的人,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至少当时在许昌看来,张宾是个讲规矩的人,放人时候那个书记官显然使桓景留下了好印象。
只是为啥张宾会注意到自己这个小人物呢?
“敢问程先生,你此番前来是谋主的意思吗?”此时的张宾在石勒军中为谋主之位,所以桓景问的是,程遐此番前来是张宾自己的意思,还是石勒的意思。
“啊,我此番为公。”程遐没有直接回答。
所以说是石勒的意思,或者说是包括张宾在内的整个石勒集团的意思。有意思,难道说前几天和樊雅的大战惊动到石勒了?桓景此时颇有种“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耶”的感觉。
“那么请问有何贵干呢?”
“首先,恭贺坞主新迁谯郡司马。”
这种套话可以不必说的,桓景心想,豫州太守、司马、长史这种官数不胜数,何况这还不是你们封的司马。
“其次,则是来送信的”,程遐从怀中拿出一个竹筒。
桓景迟疑地接过信,正准备拆封时,程遐发话了:“这是密信,人多眼杂,请坞主在我们离去之后再拆封。”
他点点头,想想也是,送信的人都不急,我桓景自然没有必要急于一时。
“天黑了,大家伙还是来我们坞上留宿一宿吧。”桓景发出了邀请。
身旁桓宣有些不高兴,他把桓景拉到一旁,“石勒是我们的仇人,父亲之仇哥哥难道忘记了?”
“苦县之战,如何敢忘”,桓景叹口气,“但是各为其主,战场上本来就锋刃无眼。何况我们的人在石勒那边有生意,石勒也没为难我们商队。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优待一下使节,将来就留有余地。”
见桓宣也同意了,桓景就给石勒的使节安排了客房,并送上好酒好饭。他觉得这是个展示自家农业成果的好机会,就把那些豆制品,又向程遐展示了一遍。
“司马好兴致,居然还倾心农活和厨艺。”程遐有些不屑地说,原来这个时代,士大夫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农活往往不关注。
桓景没有听出话里的嘲讽意味,接过话头:“昔日诸葛丞相尚且躬耕于南阳。何况粮食是天下生民的根本,如何能轻视呢?”
程遐颔首,心里却想着,这是个怪人。他印象中,作为自己阵营的士人,也只有张宾也对农务有些兴趣。但张宾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杂学家,被其他士人排挤才来到石勒阵营。这小小的谯郡司马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吃饱喝足,这几个士人在坞堡内逛一圈就睡了。桓景不免奇怪,这帮人也没谈什么重要的事儿,为何要跑到他这里来呢?应该只能是为了那封密信了,大概里面的信息很重要吧。
第二天清晨,送走石勒的使节之后。
桓景找来了桓宣、王雍容、燕燕,拿出竹筒,在三人眼前晃晃:“我们现在倒要看看,石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如此郑重其事,专门派一个使团过来,弄得人尽皆知,看来石勒一定是有要事相告。
桓景将手伸入竹筒,掏了掏,终于抽出帛书。他现在心里满怀期待,将帛书展平——
居然是一张空白的帛书!
他有些发慌。
“会不会是显隐墨水?”燕燕提出了她的猜测。
虽然说显隐墨水听起来简直是小说里的剧情,但确实有这个可能。桓景赶忙将帛书拿到炉火边热一热,看看有没有字显出来。但静置了一刻钟,也没有看见任何变化。
依然是一张空白的帛书,一个字也没有。
“那么,会不会是忙中出错?”王雍容问。
桓景摇了摇头。石勒倒也还罢了,但这一次的行动明显是张宾主导的,如此谨慎的人,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望向桓宣,发现弟弟正在沉思,面容忧郁。
“弟弟,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帛书就是空白的。”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帛书啥也没写。重要的是,让旁人相信石勒给桓景送了信,至于送了什么信,其实根本不重要。何况,现在即使你告知天下,你和石勒没有联系,石勒送了一封空白信,大家也不会信了。”
桓景恍然大悟,难怪一开始使团要故意大张旗鼓,要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来了白云坞似的,因为这就是他们本来的目的。
“至于这送信的表演给谁看,会是夏侯焘吗?”桓宣接着说。
桓景摇摇头。
“不可能是夏侯焘。现在谯郡内部乱起来,对石勒没有坏处,但也没有好处。”
他来回踱着步子,“你想想,为何石勒早不送信,晚不送信,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只有一种可能——这和最近发生的大事有关。最近的大事,只有王弥来豫州了。
“那么要挑拨的对象,只可能是王弥,石勒希望我们和王弥干起来。如果这个时候表露出我们和他石勒有联系,王弥自然会怀疑我们是石勒安排在项城东面来钳制他的。”
桓宣明白过来,“所以说冒充夏侯焘写檄文的,也是石勒的人?”
“没错。”
现在看来,这倒是实实在在的阳谋了。即使现在自己辟谣,也撇不干净,毕竟没人会信石勒就送了一封空白帛书。而只要和石勒沾了一点边,王弥那边肯定无法信任自己。
至于伪造的夏侯焘檄文,则进一步推波助澜,使得王弥迁怒于谯郡。桓景没有机会看到那篇伪造的檄文了,但就王弥的措辞来看,现在显然王弥气得不轻。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自己手头这点人马,即使加上陈川部乞活军,也肯定无法和王弥抗衡。
当天下午,桓景决定亲自去找屯驻陈县的乞活军刘瑞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