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桓景索取刘瑞的人马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马或许比较重要,但他觉得自己目前并不算缺人手。毕竟现在手头多出来的家丁都训练不过来,打仗也还是靠郗鉴之前练的五百人,加上一百新军骑兵。
只是宁平城是自己辛苦打下的,虽然不得不白送刘瑞,但总也得要点东西,否则以后乞活军这些人会觉得自己过分好说话了。
虽然说有部分拉拢和恭维的意思,桓景对刘瑞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他确实在谯郡有许多事情要办,所以才会无暇顾及宁平城的防守,只能交予他人。
一回到白云坞,他风尘仆仆地直奔书房,同时召集了白云坞所有会写字的人。他正打算着手解决这些问题。
“我的好儿子,你这是要干什么?”王雍容感到不解。
“我们一起来构思一封信。等下拟好,就传抄出去。谯郡附近坞堡主太多,何况我们不仅要发给坞堡主,还要发给附近的寒士。这工作量有点大,得大家一起来抄写。”
是什么信呢?原来是借着商量谯郡军备的名义,召集坞堡主来白云坞开会。实则借机解决和周围坞堡主的关系问题。
自从和樊雅的大战之后,桓景一直想挟战胜之威和谯郡司马的名头,来统合涡水南岸的诸坞堡主。然而大半个月下来,实在是事务繁忙,脱不开身。
先是农忙,这个丝毫不能懈怠,只能自己亲力亲为。何况这也是和乞活军建立良好联系的机会,坞堡主和乞活军之间,还是作为现成军力的后者更为重要。
然后农忙刚刚结束,石勒那边一封空函又给他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直接让他和王弥站在了对立面。幸好当机立断,拿下了西南面的战略要地,才得以引入乞活军协助防守。即使之后乞活军被王弥击败,自己也有了充足的反应时间。
现在外部环境终于稳定,是时候整肃谯郡内部了。
之前桓宣和这些坞堡主打交道的时候,就曾反映过,这些坞堡主普遍不愿交税,也乘着乱局,隐匿了大量流民。所以现在虽然夏侯焘成为了太守,但是政令不出谯城,甚至官府的日常经费都要靠夏侯家自己出,而粮草则是由桓景供给。
虽然说桓景自己只是个司马,不是谯郡太守,但夏侯焘本就是他扶上去的,现在政令出不了谯城,始终是一个大问题。有必要让这些坞堡主看到谯郡衙门的权威,搞清楚他们到底是伙伴关系,还是统属关系。
何况终有一天自己将成为谯郡太守,树立权威,也是为了那时打好基础。
因为不想太早出头,桓景自己自居谯郡司马,让出了太守之位,所以不能直接操控谯郡的赋税。之前他一直吩咐桓宣,对于坞堡主的要求,虚与委蛇,能拖就拖。凭着在洛阳学到的那一套士族话术,桓宣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任务。
现在,则到了摊牌的时候。
说完了自己的看法之后,桓景征求白云坞大家的意见。
“为什么不去谯城,要来我们白云坞开会?这样不会更加有损谯郡衙门的权威么?”桓宣率先发问了。
“我们有必要让坞堡主们看清谯郡衙门背后到底是谁。如果放在谯郡,就变成了一次日常集会,没有那种意思了。另外,我们也必须找个场地展示新军的军威。”
这很现实。毕竟除了少数热心政务的人,一般坞堡主只在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谯城只当是日常事务的商议。但这一次显然有根本的不同。那么从场地选择上就要显示出这种不同之处。
“依我看,还是要做得再细一些。场地还是设置在白云坞,但是要以谯郡太守的名义。就说白云坞风光秀丽,主人又是立下大功的谯郡司马,所以夏侯焘特地邀请众坞堡主前来白云坞商讨事宜,顺便给桓司马庆功。”
按桓宣的这个主意,这样一来,就成了以夏侯焘的名义,而不是白云坞的名义,来邀请坞堡主。那么既顾及到了谯郡衙门的脸面,又使得场地落在白云坞。
“好主意!只是这样可能得先给夏侯家那边发个样稿,而且需要有劳宣弟你去说通夏侯家那帮人。”
“这个肯定没问题,我清楚夏侯焘的底细,他这人不太顾忌具体的事务,只要看护到他的面子就行。”
这个弟弟做事真是细,桓景心中暗想,只是会不会和夏侯家那帮人走得太近了?之后得注意一下。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为何寒士也要邀请?”王雍容提出了她的质疑。
难道出身太原王氏的母亲嫌弃寒士吗?桓景有些担心,急忙辩解:
“寒士也是读书人。武帝惠帝时期的司空张华不就是寒士出身么?”
说完,桓景转头瞟一眼身后的燕燕,她看起来情绪稳定。燕燕是张华孙女的事情,他一直守口如瓶,现在除了他们俩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可没有嫌弃寒族的意思”,王雍容眉头一蹙,辩解说,“我是说现在有资源的,都是大姓的坞堡主,招贤纳士的事情,可以之后再做。”
见母亲没有门户之见,桓景倒是很有些惊喜,看来之后一些改革应当是不用顾及她的门第情绪了。反倒可以利用她的门第来做一些大事。
另外,她说得确实有道理。自八王之乱以来,一般有所势力的家族都选择结堡自守。而寒士一般是小地主,甚至自由农出身,只能依附于大家族生存。所有资源,都集中在世家大族手上
按照王雍容的想法,现在应该提纲挈领,牢牢抓住坞堡主这一头,之后自然纲举目张。
“娘,是这样的”,桓景解释说,“我们此次商议,其实是为了限制、削弱坞堡主,那么肯定会出现大部分坞堡主反对我们提案的情况。召集寒士过来,确实有探寻人才的意思,但是更重要的是,扩大自己一方的声势。”
如果你要别人开一扇窗,别人未必答应;但如果你要把房子拆掉,别人自然会来劝你开窗子。中学语文课时读的鲁迅,桓景没想到居然现在用到了。
寒士们提出的方案,多半比较极端,坞堡主们肯定无法接受。只要形成寒士和坞堡主互相争执的局面,自己就能够以居中调解的身份来发布预先准备好的政策了。
王雍容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对于寒士的邀请这个主意得以保留。
见众人再没有其他问题了,桓景就让弟弟起草一封邀请信,毕竟他本人虽然正在努力学习,但古文无论是书法还是文笔都着实一般,只好让弟弟代劳。大家反复检校了数遍后,就现任桓宣带着样稿去谯城找夏侯焘。
两天后,毫无疑问从谯城那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三天后,七月二十一日,白云坞外,旌旗飘摇。旌旗之下,众士人跽坐。
“呦,你们这里风景还真不错!坞堡也挺大!”
初到白云坞的坞堡主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类似的惊叹。在他们从前的印象里,这个只是东海王手下长史的一个小小坞堡,只有老坞主桓弼的几个好友偶尔会来拜访。
即使是近来几场大战后,谯郡的坞堡主们大多都知道了白云坞的威名,但拜访过白云坞的人还是少之又少。毕竟他们只知道谯郡出了个愿意作冤大头的桓景——在他们看来太守才是风光的官职,而一郡司马就是负责打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坞堡主们选择巴结的对象是夏侯焘,而不是桓景。对于夏侯家的龙骧坞,大家都趋之若鹜。
在白云坞的宴会上,众人也是簇拥在夏侯焘周围,对于此次的选址,只当是他嫌谯城衙门太过单调,所以寻一个风景优美之处来商量事情。不愧是名门夏侯氏,比前太守行事要风流多了。
而且白云坞这里物产丰饶,几案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美味杂然前陈。听东道主桓景细细说来,才发现光是豆子和麦子就能玩出这么多花样。这让许多喜欢新奇享受的士族开始佩服起桓景来:原来这个谯郡司马并不只是个会打仗的匹夫,原来私下竟然是个美食家。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宴会也来了一大堆寒士。平素里坞堡主们大多看不起这些寒士,纷纷猜测为啥会让这些寒士过来:大概是太守喜欢大排场,司马又愿意慷慨解囊吧。
夏侯焘举起酒杯,向众人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此次宴会,首先是祝贺我们谯郡司马桓景把我们从篡逆者樊雅的苛捐杂税中解救出来,又挫败了大盗王弥的进攻,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做不了这个太守!”
众人皆起身喝采,毕竟吃人嘴短,东道主提供的餐饮确实不同凡响。何况依仗桓景的两次军事行动,樊雅无力南下征粮,而王弥则被生生挡在了沙水南岸,整个谯郡在秋收时节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望桓景那里点了点头,夏侯焘拿出了他预备好的说辞。
“只是除了庆功之外,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商量。现在没了樊雅的苛捐杂税,但是谯郡的衙门还需要运作,而且司马的军众如果没有粮草,也没法保护大家。
“我夏侯焘到谯城上任不久,刚刚忙完府上的布置,现在想和诸位就将来的赋税打个商量。”
这下,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坞堡主们神情突变,面露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