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坞堡主神色突变,夏侯焘不免有些吃惊。
他这番话并非完全是桓宣教他说的,倒是很大程度上出自真心。毕竟他这个太守才当不到一个月,就感到了各种不适:政令不出谯城且不说,而且没法摸清手下的胥吏到底在想什么。
这次夏侯焘能被桓宣从谯城劝出来,也正是因为受够了那些阳奉阴违的胥吏。
从前每一任谯郡太守都被他抱怨过,但现在自己当了这个谯郡太守之后,他才明白做事的难处,远不像儒家经典里说的那么清清楚楚。所以还是先顺着桓家兄弟的意思,至少先把赋税搞定。
但士族坞堡主们不满也是有道理的。
毕竟樊雅前脚才被赶出了涡水南岸,这时候夏侯焘居然又提起赋税这种令人不快的事情,这和之前樊雅又有什么区别呢。
坞堡主们不免有些丧气,望着眼前的好酒好菜都没什么食欲了。本来他们还觉得夏侯焘是“自己人”,一旦担任太守,就可以对他们放任自流,现在却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我没有强迫你们交税的意思,只是打个商量,征求意见罢了。”见众坞堡主面露不悦的神色,夏侯焘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人,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
这句安抚没有起到效果——众人见他立场不坚定,说明有机可乘,抗议声反而愈发大了。
夏侯焘手足无措,不知所为,只能急得冒汗。
“我可以作证,夏侯太守和谯郡从前的太守都不一样,他是真心希望大家能够过上一个安定的生活。”见夏侯焘压不住场子,桓景拍拍他的肩,从他身后站出来。
“我们自己就是坞堡主,自然是站在坞堡主的地位来为大家考虑。岂有我反我自己的道理?”
岂有我反我自己的道理?话是这么说,但桓景心里想的却是,将来一定要狠狠地从这些一毛不拔的坞堡主身上薅一把羊毛。只是暂时先用口舌之辩稳住这些人,等会他还有大招。
众人见东道主站出来说话,现在又正吃着他家的饭菜,多少消停一些。他们都觉得征税是夏侯焘的主意,还以为桓景是来打圆场的。
“兵荒马乱的时节,没有兵马,如何能保障你们的安全”,他继续解释,“而兵马,是要吃饭的。如果你们不能提供足够的赋税,那你们的安全恐怕难以保证,你们难道愿意谯郡的军队自行解散吗?”
他先以退为进,看看坞堡主们会有什么反应。
“解散就解散,你那支军队,我们根本不稀罕,自家的坞堡足够保障安全了。”一个坞堡主白了一眼,不屑地回应。
桓景感到有些好笑,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居然还幻想仅凭自己就能渡过难关。也难怪,这个时代信息并不顺畅,之前全赖苟曦庇佑,这些坞堡主没有见识过王弥他们是如何劫掠的,所以低估他人力量是常有的事。
“现在正是麦熟的时节,如果统治谯郡的是王弥,他根本不会像我这样和你打商量,直接直接割了你家粮草就跑。你扪心自问一下,遇到这种情况,你们的家丁还有用吗?守着坞堡,能够保住坞堡外的田地吗?”
那坞堡主词穷了,面对这种情况,坞堡确实再坚固也没有用。
“一分钱一分货,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如何知道你们不只是借机聚敛,而是把赋税用到了实处?”一个寒士提出了他的质疑。
这个问题其实挺关键,之前几任太守都是借着赋税的旗号收受金银,实则中间贪墨了不少。而樊雅则更是把自己当做谯郡的土皇帝,赋税全部被他截收了。
“很简单,你们赋税直接送上粮草就好。铜币金银之物,我们不需要,也不方便你们监管。”
要养一支人马,铠甲武器都可以靠缴获,唯独粮草不可或缺,现在只有粮草才是真正的硬通货。而且这样也堵上了士人的嘴,至少他们不会再说什么桓景是借着赋税的名义敛财。
见众人暂时没有更多质疑,桓景心里清楚,他们只是口服心不服。
毕竟赋税本来就是应尽的义务,道义上可以被攻击的无非两个点,一个是必要性,一个是执行时是否能做到清廉。现在这两点都被桓景用言辞挡了回去。
但是这些坞堡主心中真实的想法显然还是希望少交甚至不交赋税,在他们看来,桓景只是个毛头小伙子,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一旦他战败,那么之前的赋税不等于白交了么?
只是眼下面对正主,没人愿意拉下脸提出这点。
桓景猜到了坞堡主们的想法,他早有准备,管教他们口服也心服。
“我相信你们还是在怀疑这赋税到底教得值不值。毕竟不才只是侥幸大胜了几场仗,现在谯郡周围强敌环伺,我手头只有两千人马,如何才能立足呢?这样,给你们看看赋税的成果吧。”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铜哨,用力吹起来。别看这铜哨只有一点儿大,声音却异常地响。桓景身旁一个坞堡主嫌弃地捂住耳朵,其他人则瞪大眼睛,不理解东道主的用意。
突然,白云坞西面的树林里鼓声大起,号角齐鸣,一支军队排成整齐的队列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看不清楚人的面目,只有几杆大红旗帜分外显眼。
难道有人乘着宴会偷袭?有的坞堡主两股战战,几欲离席逃走。剩下的坞堡主则多半把手握在了佩剑上。
此时桓景却将铜哨声一转音调,变得愈发尖利而急促。
这时白云坞东面原野上,天边突然扬尘滚滚,隐隐有上百骑兵排成一道长排,从天际线席卷而来。
有的坞堡主已经坐不住了:
“坞主,有大敌来犯!请组织抵御!”
原来这些坞堡主大多以为桓景不过是简单整合了几家家丁队,战斗力和纪律大概与自家家丁队相仿佛。又听闻桓景只有二千人,故而即使听闻过他之前的战绩,也不把他的人马放在心上,以为不过侥幸取胜而已。
现在眼前出现了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家丁,而是有外敌来犯。是王弥、还是樊雅,谁知道呢?
“没事”,桓景笑着放下骨哨,“这就是我之前说的,我们谯郡太守和司马的人马。”
众人见是自家人马,不由得啧啧赞叹。这才稍稍安心,重新动起筷子。有心的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热闹,毕竟能自家从零开始训练出朝廷水准强悍部队的坞堡主,上一个还是三国时期的许褚。
刚好同郡的许家也在场,族长许综看得痴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自己那从未谋面过的爷爷。
新军骑军先快速向坞堡处奔驰而来,他们皆身穿厚重的铠甲,手持。待经过坞堡主席前之时,马队放慢了脚步,领头的年长骑兵校官翻身下马,将头盔卸下,微微欠身向众人致意。他身后的骑兵也随之纷纷下马。
桓景向众人介绍,“这是我们白云坞前管家高肃,现任的骑兵队长。之前他在幽州当过骑兵军官,所以我们的骑兵都是按幽州骑兵的方式来训练。”
见小小的白云坞居然藏龙卧虎,有的坞堡主甚至不敢相信似的,上前伸手摸摸骑兵的铠甲,这才确认白云坞确实养着一支精兵。
正当桓景逐个回答坞堡主的问题时,这时步兵也完整地进入坞堡主们的视线。那行伍走得甚是齐整,步伐一致。远远看去,阳光下戈矛闪着光,好像一座移动着的铁树林。难得可贵的是,这一支步兵也实现了全员披甲。
惊讶、震撼、或许还有一丝畏惧,这些军队给坞堡主们以巨大的心理冲击。从前有人说白云坞是靠乞活军才侥幸取胜,也有人说是靠对手指挥失当——现在看来光凭眼前这支军队,正面击溃樊雅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紧接着,在坞堡主的交头接耳之间,一个可怕的观点迅速传开:桓景之所以要耀武扬威,是想学樊雅,逼他们在赋税问题上让步。
只见桓景满脸坏笑,来到众坞堡主中间,“刚刚赋税只谈了大略,现在我们来谈谈细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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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薨,谥曰壮侯。子仪嗣......仪为锺会所杀。泰始初,子综嗣。”《三国志·许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