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蝉声聒噪。
除了蝉声,此时的阳夏城外,四面都能隐隐听见石勒军众的胡笳声。向城外望去,守军会发现原野上连绵几里地,全是石勒的营帐。
石勒刚到阳夏时,先花了两个时辰佯攻阳夏,故意留了一道缺口,让守军有机会将消息放出去。随后大军合围,留下一半人马,由桃豹和石虎指挥,将阳夏城围得水泄不通。自己则亲率精锐,直奔蒙城而去。
阳夏至蒙城一共两百里路,石勒已经强行军两天,他身边全是百战精锐,所以如此行军也不在话下。
阳夏的信使骑着快马,估计能日行百里,那么苟曦应该在第二天傍晚接到消息,然后在第三天上午才能做出反应。这样看,如果能在第三日拂晓发动进攻,一定能收到奇效。
到了第二天傍晚,马上要入夜了,轻骑借着火把,也毫不停歇。他们要在天亮之前再赶四十里路。桓景此时也被押在马上,跟随大军日夜兼程,前往蒙城。
手腕上是冰冷的铁链,秋风吹过,桓景心里也凉凉的。他其他的随从都还扣押在许昌,只有自己被石勒带上,一路送去蒙城。
桓景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石勒和张宾想的不一样。张宾一直都在把他往死路上引,而石勒则想让自己臣服。
虽然不知道张宾对自己有什么仇怨。石勒的想法他还是清楚的:这次之所以留自己一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希望他亲眼见证蒙城城破后,彻底被震慑住。
但是我可不是被吓大的,桓景心想,守城也算守过两次,哪儿还会被攻城的场景所震慑呢?
天上一声雁叫,桓景望着天上的残月,又想起白云坞了。
白云坞里,母亲和弟弟应该也听说自己被扣押了,不知道他们会采用什么样的营救方案。
他仔细观察身边,现在就逃出去肯定不可能,那么也只能期待之后的救援了。
在马上百无聊赖,倒不如趁机刺探一下石勒军队的情况。所以一路上他都在和石勒的部众攀谈。
不同于刘曜的汉国主力,石勒的军队以杂胡和汉人为主。现在向蒙城进军的是他的精锐老营,很多都是从河北带来的老兄弟。
桓景问得最多的问题是,“石勒何许人也?”
石勒何许人也?从史书记载来看,一代枭雄差不多可以概括。
但在这些老营士卒心中,石勒却有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
对于一般的底层士卒,石勒甚至是慈爱的。桓景一开始听到这个说法,大吃一惊。石勒屠城杀降这种事情可没少做,这不仅是历史的记载,更是桓景手下流民的第一手惨痛经历。无论如何石勒和慈爱是沾不着边的。
但底层士卒只看得见自己的军饷和赏罚,在这一方面,石勒的军饷倒是从来没有亏欠过。而且石勒对于底层一直都有滥赏的倾向,加之他和张宾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把军心笼络住,又不失法度。
而中层以上的军官,一个个对石勒是又怕又敬。在这个层级,石勒一方面通过收养子来建立信任,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对军官的严刑峻法。但因为张宾主持,处罚都有依凭,所以即使军官怕得要命,但也没有怨言。
这老胡将来会是我的大敌,即使被缚在马上,桓景也没忘思考之后的布局。
按照历史记载,一旦石勒平定豫州所有势力,虽然中间会经历一些波折,应该最终会去往河北。那么石勒去往河北之后,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正当桓景陷入沉思之际,队伍停下来,原来是军队稍事休息。
他身后一骑缓缓靠近,桓景猛一回头,竟然是张宾。
“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见桓景一脸惊慌的神情,张宾安抚道,“将军说过留你了,我不会违反这个决定。”
桓景松了一口气,想来也是,自己一路缚在马上,如果张宾要动手,早就动手了,没必要留自己到现在。
“那么军师此番是来观赏我的窘像么?”桓景没好气地调侃。
“倒也不是,大战之前,我想和你谈谈心”,张宾仰天长叹,“可叹石勒八万之众,竟无一人可交心者。”
“话说你不是之前还想杀了我么?怎么现在又要来谈心了。”
这个狡猾文士,肯定又是来套我的话,桓景心想,这次可不能再上当。毕竟人没法两次淹死在同一条河里。
“石勒这边的胡人自不必说,汉人有两类,一类是士卒,没什么见识,都是些用来膏锋锷的家伙,只要给够赏赐,就令行禁止。”
膏锋锷?这不是炮灰的文艺说法么?“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幸亏背过岳鹏举的词,桓景才勉强理解张宾的意思。
一向爱抚士卒的桓景,没想到眼前这人竟如此冷血。
“至于君子营那些谋臣,权谋机变有余,而战略不足,都是一群窝里斗的家伙。华夏的士族,大部分都腐化了,没有汉初的进取之气。”张宾抚着胡须。
“那么你怎么会觉得我值得一谈呢?”桓景懒得回头,随口应着。
“毕竟是石将军看中的人,你没有其他华夏士族普遍的靡弱,气魄上想来也是人中之龙。何况你几次看破我的计策,谋略也算合格。我觉得你会和我气味相投。
“你觉得这天下,将来会如何?”
桓景不语,这厮又来下套诓我:如果断章取义,向石勒那边添油加醋一番,还是能轻易要了自己的命。
“唉,天下之大,竟无一人可以倾诉。”张宾落寞地低着头。
“酸文人!我只是怕说错话,被你揪住错处来杀我的头。”桓景斥责道:“既然你这么想说话,我反正跑不到哪儿去,但说无妨。比如你倒说说,将来天下会如何?”
“依我之见,天下势必会陷入长久的纷乱。即使石将军能一统北方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关键矛盾有二,简直无解。”
桓景来了兴趣,“你倒说说,是那两对矛盾?”
他总结的矛盾也是两个。
张宾不答,只是微笑着说,“我想还是听听桓公子的想法。”
见桓景又把头不耐烦地扭过去,张宾命左右为他解开手铐:“你怕旁人听到,成为我的证见。干脆这样,你在我手上写字就行。”
这倒是不错,桓景终于答应了,毕竟手上写字这就死无对证了。
他抓着张宾的手掌,思忖片刻,写下两个词,“士庶、华夷”。
“前者为体,后者为用。”他解释说。
士庶就是士人和庶民间的阶级矛盾,华夷就是汉人与其他各类胡人之间民族矛盾。
至于体用这两个儒家中经常出现的概念,刚好发端于魏晋的玄学清谈之中,虽然后来在宋明时期才成为儒家的核心论题,但这个时代的文士应该听得懂。
体是本质,用是表现。随着社会进一步动荡,民族矛盾必然愈发成为中原的主要矛盾,而阶级矛盾是外在主要矛盾之下所潜藏的本质。
如果不是司马家以及同时代的士族挥霍无度,治国无能,所谓五胡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大患。而占田制之下,之后的东晋政权无法从士族身上收取足够的赋税,要北伐也无从谈起。
“八王之乱以来,中原兵力虚耗,百姓流离失所,而士族豪强把控土地,国家收不上赋税。在这种情况下,胡人和汉人为了争夺一点仅有的资源,必然会以族类为聚落来抱团求生,这才是华夷之辩的本质。”
这种对晋室的反贼论调,即使张宾给石勒听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把柄,但说也无妨。
何况石勒本人估计也对这问题是头疼得很。
石勒一向重视士族,从富有的士族那里反而收不上什么赋税,只能从平民下手。
而石勒本人作为刘邦的粉丝,对于自家族群未必有什么归属感,但奈何羯族是小族,本来就人少,这是仅有的一点基本盘。
所以石勒自己事实上就是在抱团取暖,不但必须优待自己的部族,并且将各种杂胡甚至落魄汉人都算为羯族来扩大基本盘。在石勒的几个养子中,石堪就是作为杂胡被收养,而另一养子石聪甚至根本就是姓石的汉人。
“如果贵军真要进取天下,地盘越大,内部的族群矛盾越会成为问题。但根本还是从治理士族坞堡主入手。”
桓景想,事实上就是到了石闵时期,后赵政权也没能解决士族问题。后赵末年,张平(不是谯郡那个张平,而是张蚝养父)那种坞堡主随随便便就能拉着整个并州背叛。
张宾欣慰地点头:“可以,不愧是石将军看中的人,将来必成大器。我年纪大了,将来就看你了。其余士族,不足道、不足道。”
“我只是不解,你怎么会如此轻视中原人物呢?”轮到桓景困惑了。
“我不是轻视他们”,张宾缓缓地说,“论学识,士族中有的是人才,但他们跳不出自己的立场。”
他靠在桓景耳边,悄声说,“这就和石将军一样,他也跳不出胡人的立场。”
桓景这下彻底放心了,张宾这也是妥妥的反贼言论。
“但如果说寒士呢?”
“寒士都羡慕富贵,没几个人有匡正天下的雄心。”
桓景斜眼笑道,“但你又何德何能,就觉得自己比其他寒士要高明呢?”
张宾抬头,望向天边的残月:“我也并非一开始就清楚这些。十八年前,我辞去幕中职务卧病在家,年轻时的雄心终成幻梦。以为作为寒士,这一辈子算到顶了。”
原来虽然张宾的父亲是中山太守,但早死,作为孤儿的张宾一早就是寒族。
“但那个时刻,有个大人物来我草庐中拜访,他说,人可以穷,但不能志短。即使身无长物,但也要心怀天下。
“当时我和那个大人物彻夜长谈。就像今天我们两个一样,也互相在手上写下天下之至患。发现双方正心照不宣,无非士庶之争、华夷之辩。自此之后,我就坚信自己见识不凡,只是一直未遇明主而已。”
桓景明白了,原来张宾也经历过极其挣扎的年月,是有贵人相助,才重拾信心。
“想来那个大人物,也必是人中龙凤吧,不知他后来在乱世有何作为?”桓景感到好奇。
张宾低眉,用脚尖扫着秋天最初的落叶。
“那位大人物已经死去多年。不夸张地说,那是多年以来,唯一称得上是上品的寒士——
“司空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