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端起身旁的陶碗,轻轻啜一小口,示意让一旁的小厮也给桓景递上。小厮不敢怠慢,忙取来另一个陶碗,往其中灌入沸水,毕恭毕敬地端给桓景。
桓景接过陶碗,浓郁的茶香铺面而来,低头一看,是一碗翠绿的汤水。原来这是石勒最近从君子营那群士族学来的上流玩意,是为抹茶的原型。
“这是好东西,你先尝尝。所谓‘沫沈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晔若什么,我给忘了。”
“将军好文采!”一旁有个将佐连忙吹捧。
石勒不满地瞟了那人一眼:
“我个老大粗哪儿有什么文采,这是洛阳的茶圣杜育写的,这种把茶叶磨碎的喝法据说也是他发明的。至于我,我是会喝茶之后才学的这句。”
那个将佐是个马屁精,之后万不可重用,石勒暗自盘算。
“说到杜育,倒和我们今日的话题相关”,他神色有些黯然,“王弥那厮不知好歹,破城之后把杜育全家都杀了,就为了那点财产,简直是暴殄天物。
“小子,你和王弥应该也有不少交道了,先说说你觉得王弥这人如何吧。”
桓景喝了一口茶,果然是熟悉的抹茶味。在旧时空,这是他前女友最钟爱的奶茶口味,没想到它的发明者和自己竟以这种方式有了交集。
“我觉得王弥这人行军打仗有一套,谋略也算奇计百出。只是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石勒和张宾对视一眼,接着问桓景,“何出此言?”
于是他从自己发现王弥抢先入驻宁平城开始讲起,把自己夺回宁平城,以及后来王弥挑拨同郡的张平樊雅,还有自己被刺杀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总之,我估计王弥现在急着回青州,但在宁平城被乞活军和我挡住了,所以许多谋划都只能是浅尝辄止,没有定力。正所谓病急乱投医。”
石勒望向张宾,叹道,“诚如先生所料!看来现在王弥确实已经进入死地了。”
既然确认王弥是想向青州进军,之后就一定得密切监视王弥和他留守在青州部众的往来,大概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石勒心里暗暗想着,不过这些事情不能当着桓景的面说。
“既然王弥已经是穷途末路,为何你现在又要来找我们呢?”石勒又喝了一口茶,先试探试探桓景的口气。
这胡人老头也不是个直爽人,桓景心中暗骂,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现在我们勉强可以凭借宁平城挡一阵子,但时间长了,输的一定是我方,所以需要将军合作。
“我们谯郡就算几家势力联合起来,也不过万人不到。加上邻郡乞活军的陈川和刘瑞,名义上一共差不多两万五千人马,但互不统属不说,许多人民完全没有战斗力。
“而王弥那一方听说至少有四万人,而且都是百战精兵。”
石勒放下陶碗,笑着说,“关于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一个更精确的数字:如果不算王弥来豫州之后的损耗,他一共带了四万七千人进豫州。”
“所以,对付王弥,将军有什么办法么?”桓景急切地问。
“首先非常抱歉”,石勒表情变得严肃,“你们可能还得再撑大概一个月,之后我才能仔细考虑对付王弥的事情。现在我手头上有个大事情,王弥那边得暂时放一放。”
桓景叹了口气:原来还是在推诿,看来自己是想多了。虽然石勒和王弥势同水火,但是在他消耗自身实力之前,肯定希望自己先顶在前面。
“不要误会”,石勒眼见桓景表情落寞,赶紧补上一句,“一个月,你们真的只要坚持一个月。”
桓景不再说什么,鞠了一躬。
看来此行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只能回头继续练兵死磕了。他已经有了再寒暄几句就离去的想法。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报信小卒匆匆忙忙地闯进厅堂,单膝跪下;一侧头瞥见桓景,又犹犹豫豫地不敢说。
“什么事?”
“外人在,也没关系么?是苟曦那边的事。”
“讲!正好让我们这位客人看看,接下来这个月我们的难处。”
张宾蓦地瞪了一眼石勒,伸出一只手,正想制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蒙城的探子来报,苟曦已经从城内把军队主力调去仓垣一带,他自己还留守城中。”
桓景立马反应过来,“你们要对苟曦动手了?”
难怪石勒之前一直说要再等一个月,原来为的是这事儿。虽然说石勒和苟曦早已在仓垣一带展开拉锯战。但石勒一方是夔安的偏师,而苟曦一方则是依附于他的乞活军本部。双方真正的主力并没有交手。
“没错”,石勒得意地说,“我们正准备......”
“主公!”张宾大喝一声,打断了石勒。
石勒疑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一般而言,张宾的注意都是对的,但是自己只是提一句要和苟曦开打,如何会泄密呢?
张宾没理他,清清嗓子,“桓公子,我们要进攻苟曦。现在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觉得我们会怎么进攻呢?”
他们为何如此慌张?桓景心中奇怪,大概是怕泄密?不过既然对方发问了,就当提一个建议,也未尝不可。
桓景首先从背景开始分析:“首先,你们这一次显然是个声东击西的计划。”
他娓娓道来,之前石勒派出夔安在仓垣和陈午相持不下,只是假象,石勒一直在示形于敌。这样,以苟曦的视角,他就会发现夔安士卒疲惫,在仓垣附近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军。自然会主动出击。
“只是这个声东击西还有一个关键,就是你们料定了苟曦离不开蒙城。”
他接着解释,苟曦现在正忙着拥立皇太子,确认自己的正统地位,并与西边荀藩的行台,也就是临时官府争权。所有这些事情,都不可能放在仓垣前线这种危险的地方去做。
“如果我是你们的话,既然苟曦的蒙城已是一座空城,那么此时偷袭一举擒获苟曦是为上策。苟曦靠着个人威望才维持住他的军队,只要能擒获他本人,军队自然瓦解。”
张宾佯装镇定:“这个计划未免疏阔,许昌到蒙城这么远,中间要遇到阻拦怎么办。”
“你们和苟曦之间确实隔了个阳夏,有王赞正在驻守。无论是强攻还是围城,都未免太费时间。仓垣到蒙城不远,苟曦如果得到消息,把主力调回来就不好了。
“如果是我的话,会佯装围城,来稳住阳夏城内。另一边亲率大军绕过阳夏,轻装直取蒙城。”
石勒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看向张宾,“这小子把我们的计划全盘说出来了。”
“我说过了,这小子是个后患。现在又有泄密的风险,杀了吧!”张宾一摊手,斩钉截铁般说道。
桓景捂住嘴巴:糟糕,原来张宾问计于我,并不是真正想知道答案,而是故意引我说出答案,好以泄密之罪治我。
如果此时有针线的话,他真想把自己嘴巴缝起来。现在不是炫耀见识的时候,图一时嘴爽,倒把自己置于了危险境地。
要是燕燕跟过来,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情。
石勒则陷入犹豫,大军开拨前,这么详细的计划要传出去肯定就完了。但另一方面,桓景是谯郡司马,一旦杀了他,谯郡的坞堡主们会怎么看,之后会听从他吗?何况那边又有谁可以牵制住王弥呢?
桓景紧张地观察石勒的表情,如果出现犹豫,那么或许还有救。
“没必要非黑即白嘛”,一旁沉默的刁膺终于发话了,“可以先扣押着,等到我们一举拿下蒙城,再放出去。何况,这也正是让他见识我军军威的机会。”
作为一个圆滑的老江湖,刁膺早就看出石勒脸上的犹豫。像张宾这种书斋长大的人物就不见得有这种观察力,这正是他一直位在张宾之上的原因。
“老刁中肯”,石勒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这事我也有错,事先没有过问大家的意见,就把秘密泄露出来。”
他转头向张宾说道:
“如果事先没有提醒,就因为言论随意杀人,按你们君子营的说法,是不是算不教之诛?”
张宾无奈地点点头:“行吧,就放他留在军营,无非多张吃饭的嘴。”
见张宾不再有异议,石勒决定让桓景随军行动,大军立刻准备启程。
“既然时候到了,大伙好好准备,大军后天就出击。”石勒敲敲桌子,“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