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西高地上,桓景依旧被缚在马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城墙,身旁是石勒和他的谋臣们。石勒身披重铠,骑在一匹骏马上,身形威风凛凛,表情却露着得意与狡黠。
他的骑兵确实是他得意的资本:
进攻依然在继续,骑兵依仗马匹的速度,接连冲至城下。
一部分骑兵刚至城下,就迅速翻身下马,将攀爬用的铁钩掷向城墙,擎着绳子向上攀爬,只消三四步,就可翻上城墙。
另一部分则在城下来回驰骋放箭,为先登武士提供掩护,压得城头守军抬不起头。
这也就欺负此时城中没有防备,桓景心想,如果是防备严密的城池,且不说步弓手面对骑射有显着优势,可以压制城下的弓手。就算城楼上没有弓手,只要守军数量足够,也可以很轻易地切断绳索,城下的骑兵只能干着急。
他也确实看见,有的绳索被守军割断,先登武士惨叫一声跌落下城墙,压伤了城下其他等待登城的部众。
但毕竟守军人少,城墙四面都有先登者,如何防备得过来。
一开始登上城墙的武士往往寡不敌众,很快被砍翻,但是这就为身后的武士争取了时间。终于,在南门,桓景远远望见一个勇士登墙之后,挥动开山巨斧,接连砍翻三四人,和一整队守军对峙也不落下风,在他身后,城墙上的石勒军众越聚越多。
那人正是石勒帐下第一勇将,先锋孔苌。
在守军应接不暇的间隙,更多的先锋已经成功翻上城墙,和守军激战起来。
难怪要用骑兵,如果是步行慢慢来到城墙下,估计城墙上早就反应过来了。
直到这个时候,石勒的后队,才将组装成的云梯,靠近已被攻占的墙面。在行军途中,桓景就注意到了马背上的云梯零部件,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是可以被简易拼装用来攻城的。
原来石勒军中除了大名鼎鼎的君子营之外,还有匠器营,专门收聚各类汉人工匠。南征北战下来,匠器营已经有了丰富的军事工程经验。架浮桥,造冲车,都是这些匠人的拿手好戏。
可惜这些人竟然选择跟随这么一个大盗,桓景长叹:白云坞最缺匠人,燕燕作坊培养的那些根本不够用。如果这些匠人都去研究风车、水磨、修筑堤坝、沟渠,增产的粮食又可以多养活多少人?但战乱之中,他们的聪明才智,却只能用在这些攻城设施上。
正当他感叹之际,南门升起了旗帜。
这时,高地上的诸将也看见南门升起本军旗帜,纷纷向石勒祝贺。
石勒在马上一拱手,尽量想表现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力,但终究没忍住,仰天大笑起来。
这时,他的余光扫到桓景身上——自己原来还有个观众呢。于是他吩咐仆从把他嘴里的手巾扯出,将马牵过来。
石勒用马鞭遥指南门。
“小子,你看我们军势如何?如果是你守谯城,如何挺得过这次进攻?”
“你这是乘虚而入,胜之不武。”桓景在马上愤愤地说:“给我三千人,如果我知道事前你要来攻,就算给你半年,你也围不下来。”
这小子倒是嘴硬,不过他说得确实在理,这一次石勒纯粹就是利用苟曦没有防备,如果真是有备而来,靠骑兵肯定是攻不下城池的。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石勒用粗糙的大手玩弄似的摩着桓景的头。
可恶,桓景心里骂道,最讨厌别人摸我的头了。可惜现在被绳子缚在马上,避无可避。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老胡的头砍下来摸个够。
但石勒的下一句话让他吓了一跳。
“不过,小子,要是你来守城,怎么保证自己不会被乘虚而入呢?你怎么知道,你的部众里就没有我的探子呢?”石勒玩味地笑着。
确实,虽然桓景利用商队,在周遭各个势力都建立起了自己的间谍网,但别人会不会也往自家渗透呢?王弥初来乍到,就能收买自己的帮厨,完成一次刺杀。天知道自己的流民和新军里被安插了多少探子!
一旦石勒要进攻白云坞,那些探子会不会提前打开坞门呢?甚至会不会在进攻之前,自己的脑袋就被传到石勒的几案上呢?
桓景不寒而栗:如果能够逃出去,得注意整顿队伍了。
石勒见到桓景吃惊的表情,以为他已经慑服——这个结果让他很满意。
在他的计划中,一旦能够消灭苟曦、王弥,之后的目标便是南下,毕竟那里没有经历什么战乱,可以安稳发育。如果要进攻江东,一个配合的谯郡就是重中之重。只有谯郡安定了,才能确保自己军队在南下时有充足的补给。
司马睿刚刚拿下寿春,立足未稳,石勒打的就是这一点。要是谯郡站在司马睿的一边,光是平定谯郡就又得花上一年半载。待自己平定谯郡后,江东那群士族估计早就在寿春准备好了。
所以,之前花大力气笼络张平是如此,现在留住桓景不杀也是如此。只要桓景能够不在后方捣乱,石勒甚至可以考虑让他完好无损地回去。
不过那些都是长远的事情,还是得先考虑怎么消灭苟曦和王弥。
他昂首看向城墙,现在只有南面竖起军旗,还不能过于自得。谁知道苟曦会不会抵抗到底。
毕竟之前在河北和苟曦交手屡战屡败,那些经历依然让他心悸不已。
突然,南门方向号角齐鸣,城门缓缓打开。
难道苟曦有什么后招?桓景一下又有了希望。如果是自己,或许是要调集精兵,出城决一死战。既然失败差不多注定,至少要有个光荣的死法。
何况说不定还能死里求生。
他望向一旁的石勒,石勒脸上也露出惶惑的神情。看来早年和苟曦的战斗确实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但桓景没有见到有突围的士兵——
一大群容貌姣好的侍女排着队,簇拥着一副车驾从城内缓缓走出。一旁的石勒军士楞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那些侍女。
那车驾则金光璀璨,上面纹饰繁复,远远望去,大概是龙凤一类的装饰。车体庞大,需要八匹骏马方才拉动。
“依照车驾规模,那是大概皇太子。”一旁程遐向石勒进言,“多半苟曦慑服于天威,先派太子出城请降了。将军,我们去南门受降吧。”
石勒伸手让程遐安静,心里则仔细思索着,不,苟曦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屈服。
“不好!”
他挥动马鞭,大喊一声,“快!快派人去北门!”
见众将还楞在原地,他干脆翻身上马,向北门疾驰而去。几个亲信部将不明就里,但见主将行动,也只得跟随而去。
众谋臣待在原地,面面相觑。
只有张宾抚着胡须,笑着说,“给石将军讲的那些汉高祖典故,看来他都学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