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营中群臣多为士族,平日谈玄说理较多,经史之学却不甚了了,不解张宾的意思,以为他故弄玄虚。
程遐勒马回头,嘲讽地看着张宾:“明公教了将军几日汉高祖事迹,就真把自己当做老师了?”
张宾平静地回道,“至少强过自己妹妹还没嫁出去,就把自己当舅子。”
原来,程遐之所以来到如此高位,除去其门第;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她妹妹是石勒的宠姬。他一直想把自己妹妹献给石勒做妾。程姬也确实受宠,但碍于其汉人身份,一直没有被给予名分。
程遐脸上一红,拔马走开了。
文化人互骂真是一点脏字都没有,桓景心中叹道。
和一旁的谋臣不同,他已经理解张宾为何那么说了:苟曦用的是陈平给刘邦出的计策。当年,项羽屡败刘邦,将其围困在荥阳城中。为了突围,陈平派纪信假扮刘邦乘车驾出东门,又选用两千妇女扮作士兵跟随。自己则带着刘邦从城西门逃走。
现在苟曦正是用皇太子和宫女作诱饵,自己则打算从城北逃脱——只要人能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皇太子也好、宫女也好、蒙城也好,都是可以舍弃的物品,只有在仓垣的军队是真。何况石勒部下士卒皆是穷苦出身,见到财物和美人自然会挪不动道,正好给了他苟曦逃跑的时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石勒居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去贪图皇太子和宫女。这倒不完全说明石勒悟性强,桓景心想,这完全是因为他是刘邦脑残粉。
果然,不一会儿,城门北面传来一阵喊杀喧哗声。桓景远远地望见城中杀出一队人马,正巧和石勒及诸将迎头撞个正着。
那队人马厮杀了一阵,就淹没在了一片玄甲的海洋之中。大约过了不到一刻,北门的战伐之声渐渐平静下来。
突然,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而来。桓景见眼前的士卒一阵骚动,戈矛如移动的树林一样向两旁避让。
原来,是石勒及诸将策马奔驰回本阵之中,队伍稍后跟着成群军士,都挥舞着武器欢呼。队伍的最后,几个落魄的家伙被军将簇拥着,像桓景那样绑在马上——
那是苟曦和他的部下。
“苟曦已经擒来了!”先锋的骑兵高声喝叫。
石勒下马,昂首阔步走在行伍之间,仿佛饮了美酒一般意气风发,眼神不可一世。
“将军神机妙算,我等不及。”君子营的谋臣纷纷恭维道。
石勒一指张宾,“全仗军师你平日讲的那些高祖典故,我才猜到苟曦的计策,差点让这厮给跑了!”
此时苟曦也被从马上解下,拖到众人中央。他身上还穿着层层叠叠的金甲,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只是他常戴的狻猊兜鍪在战斗中被打落,现在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石勒牵着马,倨傲地看着地上的苟曦,笑着说:
“苟道将,过去我是你的手下败将,现在如何?”
苟曦见是石勒来了,立马挣扎着跪坐起来,急切地说:“肉眼不识将军,以至于此。将军是天命所归,将来一定能扫清天下。
“阳夏的王赞想必已经慑服于将军。现在陈午在仓垣,刘瑞在陈县,我为陛下写信招降他们,可一举平定这两方晋军。”
马背上,桓景难堪地闭上眼睛。他本来指望着一世战神,晋室在中原的最后希望,在被俘时多少有些骨气,没想到竟是如此卑躬屈膝,甚至出卖手下来换取活命。
石勒也懵了,作为老对手,他本来还希望苟曦叫骂几句,然后自己义正辞严地反驳,完成他最喜爱的杀人诛心环节。现在这么苟曦跪得这么快,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将头侧向一边,悄悄问张宾,“有句话叫前什么来着?就是那个战国时的被小姨看不起的策士说的。”
“前倨而后恭,那个策士叫苏秦。”
“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清清嗓子,双手叉腰,装模作样地问,“苟太傅何前倨而后恭耶?”
“此一时彼一时耳。”
众将哈哈大笑,从前的心头大患竟然摇尾乞怜。军士无不轻蔑地看着他,有人向这位前太傅吐口水,有大胆的将领甚至用剑拨弄苟曦的头发。
突然,石勒身后传来一声怒吼:
“苟曦!死则死耳,你受天子大恩,从一介小吏擢为大都督,六军陷于苦县,洛阳陷于王弥刘曜,你不发兵也就算了。现在束手就擒,被众人羞辱,为何连一点骨气都没有?
“你现在就是自尽,也可以不让石勒用你的名义去招降他人!”
众将望去,原来是桓景在马背上叱骂。同为被俘之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一个败军之将甘被石勒军众如此折辱,竟脱口骂了出声。
一旁诸将见桓景出言不逊,纷纷拔出刀剑,怒目而视。这个算不上号的俘虏,竟敢说如此大话。
望着马上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苟曦脸红到脖子根:“我......我......”
石勒听到桓景这番话,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走上前去,亲手为苟曦解绑。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苟曦扶起来,取来之前打落的兜鍪,为苟曦戴上:
“前番孟浪,望将军恕我这老胡不识礼数。”
苟曦惊讶地瞪着石勒,说不出话来。
“现在乱世,正是用人之际,将军有韩白之才,我将让你做我的左司马,位在我和夔安之下,他人之上,如何?”
石勒哪根筋坏了?桓景也不能理解,困惑地看着二人。
还未及苟曦回复,他转身指向桓景,“给这位义士也松绑,赐酒!”
第二天,在张宾的劝谏下,匆匆劫掠一番蒙城后,石勒的军队破坏了蒙城的防御设施,然后在正午之前就紧急撤出。
毕竟此番他们只带了少量精锐,大部队还在阳夏围城,万一被苟曦残军回师攻击,恐怕讨不着好。
在回阳夏的路上,桓景终于没有被绑在马上,押送他的军人说话也和气了许多,但是他的双手仍被拷住。
行军间隙,张宾又来找桓景聊天。
“张先生,石将军难道真的打算任用苟曦?难道他是个仁厚的人。”他为这个问题困惑了一整天。
张宾见四周无人,悄悄地说:
“你这就错了。无非是你当时一番话,让他想起苟曦还有利用价值,暂时稳住他罢了。你可以怀疑石将军的智谋和学识——
“但唯独不可低估他的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