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微微一笑,试探着问:
“小子,你不是誓死不降么?你献的计,我如何信得过?”
自从被石勒扣押以来,桓景对于石勒的劝降一直置之不理,石勒倒也乐得和他耗下去,故以言戏弄耳。
“王弥焚毁洛阳,残戮豫州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也希望诛灭他。”桓景切齿道。
石勒微微颔首,王弥在军纪上确实不如他。何况洛阳是晋室的象征,那么晋人更加痛恨屠戮洛阳的王弥,实是自然之理。
“只是你小子如何在不投降的情况下,来诛灭王弥呢?”
“很简单,我有一计可以轻松拿下陈县。
“在拿陈县获取王弥信任后,将军你可以借着庆功的机会,摆一场鸿门宴。
“趁着王弥没有防备,可以一举斩获他的首级。”
这正是原时空张宾给石勒提供的法子。不过桓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抢了张宾的台词,只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
“不错,是个好计策。”
石勒拊手笑道,话题一转:“不过,你要如何拿下陈县呢?”
表演要开始了,虽然羞耻,但为了自由,桓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装作不安地扫视着白云坞众人,头一次露出胆怯的神情:
“我请求带着将军的军队前往陈县,劝降刘瑞。这样将军你可以进驻陈县,但是不用流一滴血。这是两全之法。”
所谓两全之法,不过是做带路党。
嗯?这是终于降了么?石勒一时懵住了,心中有些窃喜,又有些失落。
窃喜是因为桓景终于降了;失落是因为连桓景都降了。
此刻,在十目所视、十指所指之下,一贯强硬的谯郡司马,当众低下了高昂的头颅,额上冒出汗来,身子也开始打抖。
原来这个石勒之前看重的青年,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之人!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桓景的大拇指此时已经深深地掐入食指扣中,微微渗出些血来……
虽然羞耻之至,但表演还是得继续下去!
“这……这不是投降,这…是合作。”他表现出最后一丝反抗,但那发颤的声音倒更像是乞求。
在示弱时稍稍带点反抗,就可以显得更加脆弱,这是拿破仑的法子。
“哼!不用解释了。”石勒冷笑一声,原来这个自己一直看重的晋人,最终也是个软骨头。
他不耐烦地一摆手:“小子,你还是先劝服你自己的部众吧。他们现在可是想活吞了你呢?自己的部众尚且劝不住,又如何能劝服刘瑞?”
桓景朝堂下望去,白云坞众人个个眼中要冒出火来。
白云坞众人与石勒有着深仇大恨,见坞主竟不顾杀父之仇,竟然选择帮石勒劝降,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一向被他们崇敬的坞主,居然是一个“晋奸”!
白云坞众人如此,是自然之事,但石勒方反应如何?桓景环顾四周,石勒身旁的谋臣大多是君子营的名士,其余则尽是武将。
名士大多绣花枕头,武将皆是目不识丁,这些都不用担心,唯一可忌惮的,只有张宾一人而已。
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
“苟曦司马可比韩信白起。石将军连苟曦都能击破,那我们这些坞堡主自然更加无力抵抗了。
“太、史、公所记述的,汉家的英雄李、陵也会屈服于胡人。汉家英雄尚如此,我们晋人得国不正,又如何比得了汉祚?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白云坞众人一个个奋拳出袖,简直想把桓景揪出来,好好痛打一通。
而亲者痛,往往仇者快,石勒的部将都笑开了花。虽然不知道李陵是谁,但“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还听不懂么?
只有石勒留了个心眼,侧身问张宾:“李陵何许人也?”
“汉家的一个将军,降了匈奴单于。”张宾犹豫了片刻,说道。
石勒点点头,鄙夷地白了一眼桓景——自己高看他了,这些晋人士族看来都一个样。
白云坞的众人也都瞋目而视,只有通读过《史记》和《后汉书》的桓宣陷入疑惑,心中暗自思忖:
强调“李陵”也就罢了,为何桓景还要强调“太史公”三个字?为何不是班昭呢?
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闯入他的脑中。
他按住身旁的新军将士,向一旁的白衣文士也使了个眼色,示意白云坞众人冷静下来:
“我桓宣和白云坞新军也愿意合作。”
这一次,新军的头领们惊讶无以复加,毕竟桓宣是亲历过苦县大败的人,竟然连他都说愿意合作,背后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新军诸将欲言又止,只得默认。
紧张地观察着众人的眼神,直到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弟弟身上,桓景才终于微微喘了口气——
自己的表演成功了!
石勒终于开始以为他是个懦夫,而他的暗号看来瞒过了石勒的谋臣和诸将,甚至连张宾都瞒了过去。
与此同时,弟弟则领会了他的暗号。
为了重获自由,自己下了两个赌注,幸运的是都押中了。
原来,桓景根本没想投降,不过是靠诈降换取金蝉脱壳的机会。但一方面,他需要骗过石勒和他的谋臣诸将;另一方面,他又需要获得白云坞众人的理解与配合。
情急之下,他想起那个和桓宣一起读《战国策》的雨天——
桓宣能读《战国策》,说明之前他已经通读过《史记》《汉书》这种更加“正经”的史书了。
自己的弟弟颇通历史,这并非寻常之事。
这个时代的名士多以经学为传家之本,以玄学为清谈之资。儒家的六经、道家的老庄,是读书人趋之若鹜的
有侧重则自然有偏废,在名士之中,像《史记》《汉书》《三国志》这种书就成了杂学,一般看着玩玩还行,但是像桓宣这样细致研究的必定少之又少。
于是,桓景用李陵诈降匈奴的典故作为暗号。
李陵投降匈奴,是否为诈降其实颇有争议。在司马迁笔下,明确说明李陵一开始是诈降;在班昭的《汉书》中,李陵的形象则要猥琐得多。
之所以强调“太史公”和“李陵”,就是笃定桓宣能意识到,自己是太史公笔下的李陵,而不是班昭笔下的李陵。
君子营的名士们大多如程遐之流,对于史书顶多知道个大概。桓景只是摸不清张宾的底细如何。
现在看张宾对石勒的解释,大概连他也被蒙在鼓里。
而弟弟不负他的期望,准确地接住了暗号。
此时,石勒见白云坞众人也屈服了,还以为是自己的王霸之气压制住了这帮原本桀骜不驯的谯郡刁民,不禁意气自如。
想来大概还是因为自己擒获苟曦这件事情的缘故吧,他仔细一想,没想到一战之威,竟至于此。
如果晋人都是如此懦弱,自己扫平盘踞江东的晋室余部,应当不难。待平定江东后,自当与刘曜再会猎于中原。
“行吧,小子你既然能劝服你的部众,相信你也能劝服刘瑞。”
桓景故作畏缩地拱手:“只是,还望将军精选军士与将领,大概两千人就行。贵军耀兵于外,我才能更好地和刘瑞在城中展开谈判。”
石勒一时拿不定主意:“军师,你怎么看?”
“我以为桓公子此计不错”,张宾道,“只是将领需要精心挑选,这可多少是个立功的机会。”
石勒眼前一亮:确实,这种老老实实接收投降的活,可是石虎戴罪立功的最好机会。
“你看,虎儿如何?”
在敌城下耀武扬威,终究没有什么发挥的空间,至少石虎不会再乱来。
张宾眼珠一转:“阳夏之屠犹在眼前,将军确定令侄不会再大开杀戒?”
石勒有些激动,忙为石虎辩解:
“军师放心,这次虎儿已经知道教训了。实在不行,我让阳夏守将王赞本人,来监督虎儿,这样总不会逾矩了。”
张宾微微一笑,点头不再多言,他的算计也已经成功了。
见桓景如此懦弱,石勒觉得他大概没有威胁了,收养子的兴致也随之消失,于是遣人将他送还白云坞在城中的客房。
待院门关上,桓景才与白云坞众人将他的计划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