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中富商听闻石勒来袭,多数望风而逃,留下了宅院与商站。随军的士族正愁没有好地方居住,琅琊王便分配他们居住在城中这些无主的宅院里。
桓彝在寿春的府邸便是这样一所宅院。宅院不大,他却早已在其间精心布置了假山翠竹。每每名士聚会之时,欲求别致的地方,便只好来此处饮酒赋诗,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跻身名士之列。
今日又是聚会之时,众人环假山而坐,他们面前一人一张几案,案上是鲈鱼脍,莼菜羹,除此之外,就是美酒了。不等仆从递上酒具,他们早已抱起酒壶对饮,吟诗作赋,畅叙幽情。
为首的白面士人起立,举起酒杯,向众人致词:
“古人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今日高朋满座,务请诸位忘却忧愁,各叙平生乐事耳。”
这个峨冠博带之人正是江左八达之首,国子祭酒,出身陈郡谢氏的谢鲲。
所谓江左八达,除了谢鲲,还有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胡毋辅之。这八人其实无一人生在江左,俱是随琅琊王南来的北士。
只因此八人常常聚在一起酗酒,行事放诞,故时人以八达称之。
“毕茂世,我见汝色动,何不先来叙述一二?”东道主桓彝指向毕卓,这是一个年轻文士,还没有长胡子。
毕卓也不起身,只是侧伏在几案上,仰面大笑:“我所期望之乐事,大抵如下:
“若得闲日,乘一小舟出游,小舟里面也不载他物,唯载酒数百斛,然后四时佳肴分置船头船尾。”
“这倒偏是条好船!”东道主桓彝赞许地感叹。
“寻得这样一艘船,也无需做他想,只是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拿着蟹螯,一侧是醇香满面,一侧则大快朵颐,岂不美哉?
“然后就一边拍着江水,一边唱着歌,若有这等的乐事,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毕茂世拍打着几案,唱着《陇头歌》,倒真像是他在江中拍水一样。众人也随着他唱起北方的曲调。
“毕老弟的乐事可谓尽善矣!”阮孚拍手称赞。
“哪里,我不过是抛转引玉罢了。阮遥集,你既为阮籍之属,想必对于乐事,别有一番心得?”
阮孚正欲发言,突然门外跑来一个老者,打断了众人,原来是桓彝的管家。老者朝桓彝耳语几句,接着向众名士鞠躬,便匆匆离开了。
“此是何事?”大家好奇地问东道主。
“我们的小团体,又要多一位朋友了。”桓彝撅着嘴说道。
仆从们刚刚添置好一张新的几案,一个年轻人就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在几案上大喇喇地坐下,他倒也不喝酒,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这位是我的堂侄,桓景,现任谯郡司马。”
桓彝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远房亲戚,之前只是听桓弼说过这个孩子好生不争气,后来妻子的家书又屡屡提及此人,却像是一个风流人物。今日刚好桓景来府上投宿,桓彝脑中灵光一闪:不妨也让他来参加士人们的聚会,为家族刷刷名望。
“阮遥集,你继续说吧。”桓彝挥手示意阮孚继续下去,但眼睛却不住地盯着桓景。
此人身姿矫捷,仪表堂堂。他不禁心生几分敬意。看来妻子所述,非是客套恭维之语,自己这个侄子确实是个豪杰。
阮孚也开始说起他理解的人生至乐之事,依然是饮酒而已。桓彝心不在此,只是时不时插几句嘴,应和两句。
此时他方才仔细回想起妻子在家书中的描述,这个桓景虽然现在只是区区一个谯郡司马,实则久经战阵。相比之下,自己早年就做过骑都尉,也一直梦想着能建功立业,但大半辈子的功夫,还是花在和名士们清谈上面。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汗颜。
“总而言之,我所期望的人生至乐之事,就是终日饮酒。世事多违人意,唯有酒不会骗人——只要你喝得够多,总有醉的时候。
“桓茂伦,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带着些醉意,阮孚指着东道主。
“我的话嘛,至乐之事就是与诸位宴饮。”桓彝不曾细想,只是轻轻搪塞过去。
“桓茂伦”,阮孚命令似的高叫,“在我们面前装什么?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原来即使是这个小团体,也并非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阮孚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而桓彝却只是罪臣之后。阮孚心中一直不屑于和桓彝这种门第卑微的家伙同列,只当桓彝是一个附庸风雅之辈。
“我的想法,可能与诸君大相径庭。家妻已经怀了七个月身孕,如果两个月之后,石勒果真能被击退,那么得胜之喜与吾儿降生合在一起,当是人生之大快事。”
这番话使得名士们都有些扫兴,说了只谈玄理,没想到东道主还在谈这些俗事,依然为身外之物而悲喜,实在是不配为一个名士。
桓彝在众人的目光下依然保持镇定,但汗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也明白过来,之前的气氛不对。
这时桓景已经看出了他的困窘,虽然不明白为何阮孚突然不满,但给自家亲戚解围自然是应有之事。于是他突然起身,把众人目光都吸了过去。
“我的想法,和诸君也不大一样。在我看来,人生至乐之事有三:
“一是丰收之时。农忙虽然累,但是就此确立一年的收成,这种快乐无以言表。诸君五谷不辩、四体不勤,想必还未曾经历过农家至乐。
“二是将要得胜之时。在战场上亲身厮杀,身后自己的所爱之人得以守护。诸君无所牵挂,想必也不能理解这种快乐。”
说罢,桓景将身上佩剑拔出,一旁的士人哪见过宴会上拔剑的架势,无不惊得两股战战。
“三是归乡之日,诸君故土沦陷,却依然坐此高谈阔论,人何无情至此邪?”
说罢,桓景自是拔剑切肉不言,士人有的恨桓景扫了他们的兴致,有的则是羞愧与自己无意故土。宴会因此草草收场。
宴会结束后,桓彝带着桓景来到内厅,答谢桓景解围之恩后,他拿出一卷书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家妻之前也和你说了,如果要面见琅琊王,对于他的臣僚必然要有准确的认知。
“现在,琅琊王手下分为两派,一部分是北方侨姓,一部分则是江左的土着。我已经把他们的姓名记录在策了。
”希望能帮到贤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