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彝将江东士人的名册递给桓景,随后就转身回厨房安排茶炊,先教桓景在书房里阅读士族名册。
在原时空上语文课时,对于魏晋名士,桓景总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名士都如《世说新语》中所述,放旷阔达,不拘于流俗。
然而几日里所见,无论是在当涂遇见的陆玩,还是今天见到的江左八达,都大令桓景失望:名士们不光胸中无一实策,就连他们引以为傲的放旷阔达也并不是心性自由的体现。
恰恰相反,他们的放旷阔达中充满了算计,纯粹是划分圈子的一种把戏罢了。江左名士要向江北士人表现出和自家的历史悠久,江北侨士要向江东土着证明自己确实出身高门,这些都需要名士们刻意表现出自己不同于流俗的高洁情操。
桓彝虽然门第不低,但却是大晋罪人之后,所以在江左八达这个小小的名士圈子里也是常常被排挤和取笑的。桓彝尚且如此,其他寒士则更不必说。
本来桓景还以为此行可以像策略游戏里那样登庸在野武将,现在看来,这一计划显然要泡汤了。
此行的两大目的,募人才与探虚实,他只能寄希望于后者。
正当他发愁之时,桓彝亲自端着煮好的茶炊走来。童年作为一介罪人长大,备尝过民间疾苦,所以桓彝倾向于尽量不麻烦仆人,做饭备茶这些事,总是亲力亲为。
然而就连这一点,也成了江东名士的笑料。“谢幼舆可使弹琴鼓瑟,桓茂伦可使温酒煮茶”,江东人物调侃北方侨士,大抵如此。
此时桓彝正往桓景杯子里倒入蜂蜜,一边搅拌,一边发问。
“贤侄此番为何只身一人?听意映说,现在你可是谯郡司马了,为何不多带些随从?”
“彝叔,此番是微服出行,万一石勒真的确定我不在白云坞,他必然会立刻调转马头,进攻谯城。”
桓彝但还是满腹狐疑:“但是现在淮河两岸,早已流传你谯郡司马南来的消息,难道不怕石勒的探子吗?”
“这正是我的计策,石勒此人疑心颇重,如果有我南来的流言,而白云坞依然防备严整,他倒是会怀疑我故意引诱他发起进攻。”
桓景解释道。此次他完全孤身一人,连冉良都没有带,还让他日常往来于涡水流域。石勒的探子既然已经摸清冉良是桓景的传令兵,如果冉良还在日常活动,那么以他们的角度看来,桓景绝无可能出谯郡。
桓彝满意地微笑着:这个未曾谋面的侄子,胸中竟有如此韬略!
“对了,彝叔,方才将士人名册翻阅了一番”,桓景合上士人名册,放在一旁,“为何一部分名字用朱笔抄写,一部分则用墨笔,有何讲究?”
“朱笔所抄,是北方侨士;墨笔所抄,是江左名士。”
“人无南北,都是晋朝子民,为何要用朱墨来区分呢?”桓景纳闷了,他又想起在当涂遇见陆玩,陆玩那副鼻孔朝天的表情。
桓彝叹了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人却各有心思。
“琅琊王南下江东之前,江东可是陈敏的地盘,你知道陈敏是怎么败亡的吗?”
桓景摇摇头,“小侄实在不知。”
“这就是江东名士们翻云覆雨的手段了:江东大族扶陈敏上位不过是让他过渡,但陈敏想效法孙坚割据一方,于是这些名士们就不高兴了。
“江东士人的领袖顾荣听说过吧?”
桓景想起来寿春路上,船工邓岳的话,顾荣是江东士人之首,这个他还是听说过的。于是他微微颔首:“我来寿春时,听人说,顾荣是江东士人之冠冕。”
桓彝冷笑一声,继续说:
“顾荣这为冠冕可不简单,当年就是他作为内应,从后方与朝廷联合攻打陈敏。顾荣又劝说陈敏的大将甘卓背叛,于是陈敏只好仓促率一万多人与甘卓交战,还未及渡河,他的部众就渍散了。他也只能单骑逃亡,最终被斩杀,全家老小一个不留。
“这就是江东人物风流背后的底气。”
说完这最后句话,桓彝瞪眼,紧紧盯着桓景,桓景不禁打了个冷战。没想到这些江东大族岁月静好、喝酒嗑药的生活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血腥事迹。
“如果不是大司马王导团结北来侨士于内,安抚江东大族于外,或许琅琊王也要重蹈陈敏的覆辙。”
桓景印象中,在教科书里,永嘉之乱后,似乎紧接着就是王马共天下,似乎东晋政权的建立波澜不惊。没想到司马睿和王导竟然面临着如此险峻的局势。
“总而言之,贤侄你之后面见士人,一定得注意他到底是北方侨士,还是江东大族,万一触到对方逆鳞,可就有得你麻烦的。”
幸亏自己有个作为名士的堂叔,否则北方侨士与江东大族的这些矛盾自己短短这几天还真没法摸清。现在有了手中的名册,简直像开了天眼。
“彝叔不愧是名士,真是人情练达!”他拱手谢道。
桓彝摆摆手,推辞说:“哪里哪里,我算个什么名士?你彝叔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自己不过是混迹名士圈的小丑罢了。”
桓景瞪大了眼睛,他这才发现身为名士,桓彝的内心不是风流,而更多地是一些苦涩的东西。
“无论是北方侨士,还是江东大族,这些名士家资丰厚,先世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故而高枕无忧,可以谈玄说理。你彝叔我就不一样。
“八王之乱的时候,我本来想着乱世之中,必然要有忠勇之士匡扶危局。当年我自以为满腹经纶,颇以国士自许,于是不顾桓家家仇和四位叔父的劝阻,坚持入朝为官,然后就是处处碰壁,历经艰难,才不过做了一个小小的骑都尉。”
这些事情,桓景倒是在龙亢听孔宪说过。现在桓彝亲自说起往事来,却又别是一番滋味。
“现在我算知道了,一个罪人之后,不过靠着家族帮衬才略有一点资财,又如何能立足于朝廷呢?靠血脉,靠才学似乎都没有出路。
“唯一的办法,不是混迹名士之中,博取声名。待与这些名士们相熟,才能靠推荐进入朝廷,呈上治国之策。”
桓景恍然大悟,“这就是你频频举办宴会,又精心设置园林的原因?”
桓彝颔首,郑重地扶正头上的方冠:“为了匡扶天下,成为一个放诞之徒反而是立身的捷径。我不得已而成为名士的,但其实既不喜欢喝酒,五服散也尽量不碰。”
看来这位江左八达之一,外表饮酒宴饮无度,骨子里却是一个忠义之士。
“即使这样,现在国家正值危难之时,我却对国事没有补益”
桓彝愀然,两人四目相对,只是默默喝茶。直至一杯茶饮毕,他这才继续发话。
“按贤侄信中所说,你希望以借兵之名去前线探视军情,可有此事?”
“正是。”
“刚好明早王导召集众臣讨论军事,石勒正倾巢而出,贤侄知晓石勒的叙事,必然能有所建议。”
王导?想起自己明天就能面见这位北方侨士之首,与司马家共天下的奇人,桓景莫名有些激动。
“彝叔以为,王导何许人也?”
“可次管夷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