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石勒的大军自葛陂出发六日后,终于陆续抵达淮河北岸。
石勒让反对南渡的张宾负责后卫部队,而让右长史刁膺总领后勤,在寿春对岸营造码头,自己则策马沿北岸一路巡视营垒,几位精锐骑兵皆披玄甲,紧随其后。麾盖过处,各族军士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山呼万岁,欢呼声如浪潮一般,沿着淮河北岸一路向东。
在麾盖之下,石勒身披金银纹饰的铠甲,威风凛凛。这不是他第一次南下淮河,两年之前,他的部众就从河北一路南下,打穿整个豫州兖州,然后在义阳处渡过淮河,横扫江汉。现在此地的淮河河面比当时要宽上许多,然而自己也不是早已当年的那个流寇了。
现在他身后是十八万大军,身前是楼船巨舰,只要击破河对岸那些江东来的软弱之兵,江东唾手可得。他骑在马上,感到豪气直冲云天,于是挥鞭指向南方,对他的军众们高喊:
“琅琊王拥众十万而不敢越淮河北向,临江铺陈结阵,真懦夫也!”
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南岸的营帐杂乱无序,只是紧紧沿岸铺开,严防死守。看来确实没有决战的信心。
此时淮河上空一只苍鹰飞过,俯瞰着石勒的大军,越过春季宽阔的淮河,降落在南岸一处临江营帐上方。营帐之外,士人分席而坐,王导一身戎装,坐在上首。顾荣、甘卓、纪瞻等江左士人居于左,周顗、戴渊、谢鲲等侨姓士人居于右。
而桓彝坐在右侧几乎末位的位置,桓景侍立一旁。他暗中打量着坐首的王导。在他印象中,王导应该是个不断和稀泥的老人,但眼前这个俊朗的文士刚刚度过他的青春时期,三十出头的脸上英气四溢,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出他旺盛的精力。
“诸君,大河对岸便是石勒的大军,今日请诸位来此,便是为的共商守御之策,不妨场所欲言。”王导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诸位士人向北望去,此时石勒正耀兵于北岸,层层叠叠的麟甲在日光下反射着光芒,好不耀眼!而江上往来的楼船,甚至让深谙水性的江东士族们也两股战战。石勒军容齐整,营帐布置有序,不是江东这支由各士族部曲临时拼凑的军队可以比拟的。
借着众人惊慌之际,左手一侧,顾荣起身,拱手,缓缓说道。
“石勒乃天下不世出的巨宼,去年又兼并王弥和苟曦,实不可与之争锋。以老夫观之,大军当退于长江南岸,暂避其锋芒,以老其师,寻隙反击。”
众人议论纷纷。如果说前些日子,他们对于自身军力还有一丝幻想。那么今日亲眼看见石勒的军众后,晋军无法在野战中正面击败石勒主力,已经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但是如果辛苦集结的大军就这么退了,那么江东将无法再团结起来而作鸟兽散。各士族和流民帅必将各自为政,石勒在江淮之间将毫无阻碍。
“如果退过长江,置江北的百姓于何地?”
一个清矍的声音振聋发聩,众人回头望去,却是都督淮南诸军事的纪瞻。
纪瞻虽出身江东士族,但久镇寿春,早已和当地人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坐中江东人物皆颔首赞同顾荣的观点,而江北士人则愤怒而无奈,唯有他纪瞻左右为难。
“纪思远!”顾荣见反对他的原来是个“自己人”,不禁有些扫兴:“依你之见,琅琊王比之东海王何如?”
沉吟良久,纪瞻缓缓地说:
“琅琊王仁厚,但比之东海王,实不如也。”
相比八王之乱的胜利者司马越,司马睿除了宅心仁厚,无论从韬略还是权谋,都不如东海王远甚。
“东海王率禁军尚不能镇平大盗石勒,最终落得个忧惧而死的下场。我们的琅琊王如何能够抵挡?”顾荣切问。
“虽然如此,我们有淮河天险,还是可以用以对抗石勒的。”右侧一个年轻士人起身反驳,众人望去,原来是身为江左八达之首的谢鲲。
顾荣清了清嗓子,摇摇头。
“小儿辈对历史一无所知”,他顿了顿。
“前朝依淮河对抗中原的,凡有三叛,王凌、毋丘俭、诸葛诞,他们都是世间名将,策划周密,又值易代之时,海内推心。可他们最终都失败了,由此可见寿春不是能守之地。”
纪瞻叹息一声,他大半年来惨淡经营的寿春城防,在顾荣眼里竟一无是处。
“那么顾老认为,该怎么办呢?”
顾荣继续说:“东吴依靠江防,自赤壁开始,八次挫败北方的进攻。北方的名将如曹操、曹休、羊祜,面对滔滔大江,束手无策。直到孙皓乱政,这才最终失败。可见只要政治昌明,江防却是固若金汤。”
顾荣依据历史,说得有理有据,左右双方于是陷入一番互相攻忓。江左大族的论点多半是寿春不可守,而面对对岸的石勒军,侨姓士人们无法反驳,只能从道义上疯狂进攻。
“安静!”关键时刻,王导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周伯仁”,他望向自己右侧,“你一直没有说话,有什么看法吗?”
周伯仁?听到这个名字,桓景的DNA跳动了一下。
在原时空,当时还叫周鹏程的桓景只在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回了一趟江西老家。当时翻阅族谱,他依稀记得,作为汝南周氏之后,他的血脉最远可以推到西晋时的周浚。
而周浚的长子,周鹏程的嫡系祖先,也是汝南周氏最有名的人物,正是表字伯仁的周顗!
这一刻,桓景感到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扑面而来。
他崇敬地望去,想看看自己的祖先长什么样:只见这个中年人方颐大口,一副老实人的样子。桓景不禁有些泄气。
可这时周顗开口了。
“我才刚来此地不久,守御之策实在不知。”
原来周顗本来随荀藩在密县的司马邺行台,后来当地军阀阎鼎架空了荀藩,又挟持文武百官及司马邺西入关中,周顗乘乱从关中逃了出来。
细算下来,周顗逃到寿春,不过才刚刚五天,而此时绝大部分人,包括桓景,都不知道司马邺被挟持西入关中的事情。
王导微微一笑,他本来也就是让周顗开口缓和南北士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无妨,周兄就随意说说来此地的感受。”
周顗起身作揖:
“江淮之地,是个好地方啊。当年赵王司马伦作乱的时候,我曾经来江东避难,就拜访过此地。
“可今日,山林草木依旧茂盛,人物却早变了,无论是赵王,还是东海王,全部变成了尘土。中原之地,现在满是腥膻——
“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
风景跟往昔一样,江山却换了主人!
听到这句话,侨姓士人都不禁垂泪泣涕。周顗刚刚逃亡来到此地,尚有如此之叹,他们这些北地士人背井离乡,跟随琅琊王已经数年,其中的委屈之处只有自己内心知道。
桓彝哭得最厉害,桓景不住地帮着自己这位堂叔擦拭眼泪。
望着右侧哭成一片,左边的江东士人也不禁恻然。他们不少人祖上在东吴为官,对于晋朝的覆灭,本来无感。但人性是互通的,此时见到北方士人痛哭流涕,他们这才意识到对方对于故乡的哀思。
而如果放任石勒南下,将来江东的主人还是他们吗?江东的士人们已经开始纷纷讨论,不能向石勒让出江淮之事了。
只有王导依然面不改色,大约半刻之后,他突然起身,将佩剑拔出,插在几案上,众人齐齐望向他。
这时,王导变了脸色,横眉扫过眼前众人,厉声呵斥:
“诸君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你们应当共同合力效忠朝廷,最终光复祖国,怎么可以相对哭泣如同亡国奴一样!
接着他右手从几案上拔下宝剑,大步走向河渚,附身用手抚摸着河水,众人不解其意。
忽然他起身,用宝剑在左臂上划下一个口子,让鲜血汨汨地流入河水中。
“诸位,今日以河水为证,请大家在淮河歃血为盟,在击破石勒之前,决不言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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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惟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众收泪而谢之。”《晋书·列传第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