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老,你是说,南岸的贼军这连续数日并无他意,都是胡乱调动?”
石勒端坐大营上首,众将环沙盘而坐,刁膺正在沙盘一侧讲解目前的局势,摆弄着象征南岸晋军各部的木块。此前一连数日,每当黄昏之时,晋军都会随意调动两支部队的驻地。
“确实猜不到其他意图了。”刁膺拱手道。
石勒抚着下巴上的赤须,眼神里露出一丝不悦:“若张宾在此,定有良策,可惜他是个反对南渡的家伙。”
见石勒还是不忘张宾,程遐赶紧出列献策:“依晋军中的探子来报,这几日调动的全是江东大族的军队,其中顾荣的部曲被来回调动了好几次,几乎每夜都不得安宁。”
石勒仰头自语道:“难道是对岸人心不合,作为统帅的王导故意挤兑顾荣?又或者是故意露出破绽,来引诱我进攻?”
“如果要引诱进攻,何至于在这个时候?何况我们匠器营造的车船往来如飞,就算他们要在河面上伏击,他们的船也追不上啊!”程遐解释说。
“也是这个道理。”
突然,石勒一拍几案:“你程遐也是士人,王导此人在士人中风评如何啊?”
“王导是以门荫入仕的,之后刘寔任命他为尚书郎,他都未到任;后来才去东海王那儿做了个参军......”
“好!不必说了!”石勒打断程遐:“门荫入仕,看来又是王衍那样的腐儒一个,是我多虑了。
“事不宜迟,今夜就以苟曦降军为前部,在楼船掩护下登陆南岸!”
是夜,半个月亮挂在天边,东风徐来,水波不兴。
此时顾荣的部曲中抱怨声不断,这已经是他们第五日大半夜被调动了。士卒皆疲惫不堪,一个小卒立在河岸上,大骂:
“这帮断子绝孙的北伧,自己的家乡守不住,却来祸害我们江东。如果不是我们顾家老爷年岁已高,他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就是!”一旁多有应和之声。
“依我之见,就该把这帮北伧发配到交州去,和那帮南蛮居住......”
正当这小卒慷慨激昂地演说时,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河面上,几个魅影正缓缓移近。
突然一声凄厉的怪响划破夜空,小卒身子一怔,胸口处竟透出一支箭头来,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胸口,摇摇晃晃地支撑了一会儿,就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是胡人的鸣镝,大家快逃啊!”
小卒面前的听众纷纷大叫呼号,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箭雨,河岸上留下了几具尸体,而顾荣的部曲自相践踏,乱做一团。
河面上的魅影越来越近,这才显露出它的真容:在十二只车船的簇拥下,是一只高大到前所未有的车船,那正是石勒的座舰,而车船之间,无数小舟大舸正载着先登之士向南岸而来。
这些士卒多是苟曦的降部,由燕云十八骑之一支屈六率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脸庞仿佛鬼怪。石勒的计划是让苟曦降部作为登陆的炮灰,在南岸稳住阵脚之后,自己的老营跟上,建立起滩头阵地。
现在看来,江东的部曲如此不堪,竟然还未及接触,便自相溃散了。
“我就说过王导不过是一介腐儒,江东部曲四散奔逃,到底也是无胆鼠辈。”主舰之上,石勒扬眉大笑:“看来今晚可以在顾荣的营帐中睡觉了。”
石勒的判断似乎无误,当先锋从船上跳下,向滩头阔步走去时,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抵抗,顾荣部曲的奔逃速度过快,身旁重甲的先锋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只好径往顾荣大营而去。
“顾荣老儿的家什都在这里呢!”前锋一声高喝,后队立刻兴奋起来。看起来顾荣部奔逃得过于仓促,辎重财物都遗落在大营里:既有丝织衣帛,又有,而
石勒的先锋本以降军为主,没有为主上卖命的动机,现在眼前又是发财的机会,纷纷从阵型中脱离,在顾荣的营帐间翻找财物。压阵大将支屈六驱策战马往来驰骋,竟一时无法喝止住士卒抢掠的势头,阵型已经凌乱之至。
而河面上,在众部下的祝贺声中,石勒已经在车船上摆开了宴席。在音乐声中,石勒畅快地饮酒,观赏自己的军队所向披靡,在他们的驱赶下,江东军队像羊群一样四散奔逃。
是夜,石勒的大将支雄、孔苌也分别从淮河另外两处发起进攻,目标是陆晔、甘卓的部曲,这些都是刚来寿春不久的江东大族。
现在那两处营帐,连同自己主攻的顾荣一部都燃起了火光,遥望火光,石勒豪奋发,虽然楼船上没有美女伴舞,但那火光却比美女婀娜百倍。
但此时,视野极西处,出现了模模糊糊的火光,看样子像是火把,而非在营中放火的光芒。石勒感到奇怪,他将马鞭一指:
“我们之前有没有安排过他人从那里进攻。”
诸谋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或许是张平部策应将军的进攻,所以擅做主张,也自行进攻了。”程遐学着张宾的模样,也手持羽扇,鞠躬献策。
张平的部属进攻,那也有可能,石勒心想。现在张平虽然完全慑服于他石勒的威势,但指挥上还是半独立的状态。想趁本部进攻的时候,分一杯羹,也并非说不过去。
石勒便不管那处奇怪的火光,继续喝酒。
此时,他正看到岸上的军队在冲进顾荣大营后就停了下来。微微一皱眉,石勒意识到自己的军士开始在营中抢劫了。
他回顾身旁侍立的石堪:“吾儿,快去催支屈六继续向前。进攻时不去穷追溃敌,而只顾抢掠,这是取败之道。”
石堪轻诺一声,正转身准备出发。
此时南边的天际线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火把,传来震天的号角和锣鼓声——从火把的排列来看,对方的部众整齐有序,不想是一般的部曲,倒像是琅琊王的直属军队。
不好,南岸接应的军队一来,如果自己不能建立起滩头营地,那么就成了标准的半渡而击。
石勒喊住石堪:“计划有变,叫支屈六撤回河岸,背水扎营!”
只要自己的车船还在,与岸上的大营联结为一体,任南岸有千军万马,哪怕王导是韩白再世,也打不破水陆结合的阵势。
今晚不能速胜,只能说是没有意外之喜,但只要建立起滩头营地,就算是计划之中的成功。石勒有些懊恼,朝西面望去,仔细端详着张平部的火光,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那火光比起之前,向他们移近了不少。
于是他唤来一个传令小卒。
“去传话给张平,他们不好好往南进攻,却向我们本部靠拢作甚?”
“张平慑服于将军的军威,大概正要亲自来拜见呢。”程遐恭维道。
正说话间,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加速移近,已经离石勒不到一里之地。
不,石勒猛然醒悟,不可能,陆上的士卒不可能有如此的行军速度。能有此速度的,只能是河面上的快船。
自己的船只,已经集中于三处登陆地点。那么其他的船只?只能是晋军的水军。
“不!不是张平,是晋军!”他大喝一声。
众谋臣赶紧向西探望。有眼尖的小卒高呼:
“在河面上!火光在河面上!”
是火攻!石勒赶紧起身,走向船头。
他考虑过防火的问题,打湿的兽皮蒙住船身,就是他当年在江汉一带劫掠留下的经验。但这种简单的防火措施,仅仅是为防止火箭而设计,对于火船则根本无效。
为了支援岸上的行动,现在车船都紧紧靠拢在登陆地点,如若火攻,只要一艘船不幸燃起大火,紧紧挨着的其他车船也很难幸免。
“各车船首领听着,启动轮桨,将船四散铺开,不要挤在一起!”
石勒下达完命令,车船船身一震,那是船工们开始摇动轮桨了。晋军用火攻也在他的预料之内,只要规避得当,车船定能避开来袭的火船。何况晋军这些快船在河面上,远非车船的对手,几日前河面上的遭遇战就是例证。
可车船不过微微移动了一点,却突然停滞不动了,只是随水面起伏。
“怎么回事?”他厉声向船舱内喝问。
”将军!不知为何,轮桨卡住了!“
不过半刻时间,各车船也此起彼伏地回报主舰。出于某些诡异的原因,十三只车船,竟然无一例外地全部卡住,退化成了只能用长桨驱动的缓慢楼船。
此时晋军的火船铺满整个河面,自西席卷而来。石勒的车船紧密排列,再要靠楼船的长桨规避,已经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