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上的快船由邓岳的船工和晋军水师中的勇士混编而成,他们中有的自北方逃难至此,流离多年;有的则在前几日参与过河面上与车船的战斗,车船的横行霸道尚且记忆犹新。此时,在火把的映照下,一张张坚定地朝向石勒的主舰,眼神中闪着复仇的光。
早在石勒的水师出动之际,按桓景的计划,船上半是渔网、水草和碎木,半是干草与树脂这些易燃物。待到与石勒舰队差不多一里之地的时候,邓岳将一只孔明灯点燃,将它缓缓放飞。
随着孔明灯在夜空中缓缓上升,晋军纷纷将船上的渔网、水草和碎木这些杂物卸下,于是船速突然加快,而杂物顺流而下,钻入石勒车船的轮桨之中。待石勒发布车船散开的命令之时,车船上轮桨早被渔网水草等塞住,石勒的水兵再也踏不动轮桨。车船被牢牢钉在原地,再要回转,也是徒劳。
“今日之战,九死一生,诸君不可不奋力向前!”邓岳站立在船头,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指向东方。
说毕,他将火把往船舱中一扔,自己与几位船工弟兄只配一把短刀,轻装跃入河水中。
火把正正落在干草上,噼啪声中,火苗从干草和树脂堆中缓缓长出来。随着一声爆响,船舱顶被掀翻,一丈多高的火焰喷薄而出。
见主将已经点燃坐船,水兵们纷纷点燃自己所在的小舟,也都轻装跳入河中。一时间河面火光大起。
寿春城东北的制高点是后世有名的八公山,此时若从山上向下俯瞰,淮河的西北河面简直像一条燃烧着的长龙,正迎头向东,堪堪要吞下石勒的舰队。
此时八公山上,王导正骑着一匹驴,俯瞰山下的火光,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局势。周顗则在一旁握住缰绳。
“伯仁,石勒的车船看起来并未移动,桓景的计划应该是成功了。”王导眉头舒展了不少,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没想到中原竟有如此人物,后生可畏啊。”周顗应道:“现在石勒的水军已经被困住,现在就看陆上了。”
王导会意,唤来身旁一个传令兵:“快去烽火台,放飞孔明灯。”
传令兵点点头,飞奔而去。王导留在原地,转身向东,此时东方较远处也隐约可以看见火光。
“石勒北面和东面的另外两处进攻,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住。”王导捋着美髯,又皱起了眉头。
“北面水流湍急,石勒应该只能派一二猛将小规模佯攻,陆晔的部曲虽然弱,但好在兵多,抵挡住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东面,甘卓是江东老将,经验丰富。而且纪瞻带着寿春本地守军,应该马上就可以支援上。”
王导轻抚周顗的肩膀。
“伯仁,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感叹一二罢了。世人皆谓江东士卒羸弱,其实这些人守家时勇猛无比,我并不担心。”
他回身望向烽火台,几只孔明灯正从烽火中扶摇而上:“我最担心的,还是我们亲爱的琅琊王殿下。幸亏桓家那个后生也在这一路,即使遇到危局,他必然也早就有应对之策了吧。”
随着八公山上升起孔明灯,寿春城中,象征进攻号令的白虎幡缓缓升起。
从河面上南望,南岸的火光竟以排山之势向河面压去,白虎幡随晚风摇曳,锣鼓声中,晋军主力从寿春城中倾巢而出,排着整齐的队形直扑顾荣大营,势在收复营帐。
见晋军已经越来越近,石勒军主将支屈六骑着战马在营中来回驰骋,连斩数名手下的苟曦降卒,终于稳固住局势。这些降卒,在老营督战队压阵下,他们战战兢兢地捡起长矛,勉强摆开阵势。
支屈六已经下定决心,依托顾荣的大营,为后续援军到来争取时间。哪怕牺牲再大,也得扛过晋军的第一波攻击——何况牺牲的并不是石勒本部,而是苟曦的降卒,那么这样的牺牲本来也是可以接受的。
突然,一阵欢呼声从寿春城中如波浪般直抵前线,一面麾盖在火把的簇拥下向北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这是琅琊王司马睿的车驾,在王导的力劝之下,他也亲自前往阵中助威,留下十一岁的司马绍在寿春城中。
见名义上的主帅也亲赴前线同生共死,士卒们忘却了眼前的危险,如痴如醉地抽出短刀,嚎叫着向前冲去。苟曦的降卒本来只是强受石勒驱使,本来以为江东兵弱,此番前来也可在乱军中捞一笔。现在面对万余人的冲锋,竟感到胆寒,前有江东军士,后有督战队,一时竟进退不得。
“宁为晋鬼,不作胡虏!”不知是谁在苟曦阵中喊了这么一声,降卒们中激起了一阵骚动。
只见一个小卒打扮的家伙向南跑出几步,随后将长矛往地上一插:
“同袍们,苟将军乃是为石勒诈术所害,今日诸君见晋军而拒战,此非亲者痛,仇者快乎?
“我乃蜀人阎亨,愿随我倒戈晋军者左袒!”
降卒在石勒军中饱受侮辱与歧视,听得阎亨此言,纷纷解下左边衣带,随后调转矛头,向老营督战队冲锋。督战队被杀个措手不及,纷纷向北溃逃。
正当此时,支屈六定了定神,跃马直插降卒阵中。他早先随石勒起家,背叛与被背叛早已司空见惯。只见他人马皆披重甲,往返冲锋数次,晋军的攻势一时竟被止住了。
“砍马脚!”
此时晋军中有人大喝一声。前线众人醒悟过来,纷纷攻击支屈六坐下骏马。那马身被数创,终于不支倒地。
支屈六弃了战马,抖擞精神前来步战。他将一只马槊舞得虎虎生风,晋军一时竟近不得他的身。而石勒的老营不愧是百战之师,在支屈六一人武勇的鼓舞下,也渐渐止住颓势,慢慢重新聚拢起来。两方渐渐就要形成僵持之势。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支屈六阵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石将军有令,请支将军撤回河岸,背水扎营!”
夫战,勇气耳。战斗靠的往往就是一口气。此令本意是由攻转守,正确的命令在错误的时间到来,却导致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支屈六的部卒有了撤退的借口,那股气再也憋不住,勉强维持住阵型,开始向南撤退。
支屈六长啸一声,支开晋军的长矛,杀出重围回到阵中。在他的带领下,石勒军且战且退。只要撑到淮河边,就还有希望,支屈六这样想。
忽然他身后传来了令人胆寒的呼喊声:
“骑兵,是晋军的骑兵!”
支屈六向东回望,只见八公山脚下,无数骑兵正奔驰而来,马蹄声响彻河岸,看不清数目。
——那是夜色笼罩之下,桓景亲率着拼凑而成的晋军骑兵,向南岸的石勒军老营残部,发起决死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