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桓景手握马槊,心中忐忑。
此前江东各部曲并无专门的骑兵部队,眼下这支八百人的骑兵完全是他自己临时征召的,另各有五百骑分给了陆晔和纪瞻。无论是马还是会骑马的人,在江东都分外地少。所以他招募的骑兵大多以北人为主。
而战马则是除了琅琊王自己的骖乘,能拉来的都拉了过来,其中大多是本地运货的瘦马,比驴稍微好一点。桓景自己胯下的坐骑则是借的王导的。
骑兵质量不够,数量也不多,为了壮大声势,他只好尽可能地将八百骑兵摊平成薄薄的前后三排。这样虽然在夜幕掩护下看起来会有千军万马,但冲击力量也被大大减弱。
不过这个时代骑兵冲锋的要诀从来不是骑兵的数量或是质量,而是敌我双方的士气对比。和桓景在原时空的认知不同,此前他在豫州经历过的几次骑兵冲锋,都是步兵还未及与骑兵接触就自行溃散了。原因也很简单,敌军本来已经士气动摇,此时见到一大群疾驰而来的马队,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转身逃跑。
因此对于骑兵而言,每一次冲锋,都是一次豪赌,赌的就是对手有没有背水一战的心气。
从前被自己骑兵冲锋过的无非是苦县的乱军、溃败后的樊雅军、群龙无首的石虎军队。这一次骑兵面对的是石勒的老营,虽然之前已经用计尽可能地削弱了对手的力量,但毕竟手下是一支临时的骑兵,自己能够带着这么一支疲弱之师成功吗?
他还来不及细想,王导的坐骑突然莫名兴奋起来,不加鞭挞,就加速前进。后队见主将突然加速,人人皆感到奋发,于是也夹紧马腹,开始冲锋。
二百尺、一百尺、五十尺......
此时桓景终于能望见眼前的石勒军士,这些军士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眼神依旧凶猛。
对了,敌阵中央那个壮士大概就是敌酋了,好像之前在石勒军中见过,大概是支什么来着。
他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便被战马驮着直冲入石勒阵中。只感觉槊尖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马槊也因此脱手,他侧身一看,才发现一个石勒军士已经被刺了个透心凉。
一旁的骑兵有的迎头撞上了矛尖,有的幸运地遇上了胆怯的敌人,那些人转头向本阵奔逃,支屈六率领的石勒老营阵势正在逐渐瓦解。琅琊王的主力以及苟曦降卒从南面,桓景的骑兵从东北,两相夹击,即使是再勇猛的军队,也很难抵挡得住。
“先击退马队!”
支屈六大喝一声,挥舞长刀,向东北奔来。石勒老营士兵纷纷悟过来,晋军马队人数少,只要以密集阵势吃掉这支骑兵,那么还来得及在滩头建立阵地。只是河面上在上一条命令后,长久没有回应,令支屈六这样的勇士也有些心慌。
此时,在阵中来回几遍之后,桓景的战马也已经身被数创。情况有些不妙,冲得有些过前了,桓景心想,周围的敌军越来越多,一旦被围住,失去了速度优势,在数支短矛的围攻下,技艺再精湛的骑兵也很难不被戳下马。
“王导,抱歉了,之后有机会再赔你马。”
他跃下马来,抽出短刀,一刀刺中战马的屁股。那马吃痛,向前狂奔,接连撞倒几个敌军,正为桓景清理出一条道路,他得以一路杀回本阵。
晋军的骑兵大多也已经下马步战,但因为人少,阵势逐渐不支。桓景刚回本阵,一个骑兵便向他示意南面的情况,只见刚刚在马上望见的敌军主将,已经带领亲卫杀到。此人武艺高超,接连砍倒几个晋军。一旁敌军见了,纷纷哇哇大叫,奋力向前。
桓景心想,如果再这么下去,南面的阵势要被打崩。此前在白云坞几个月没有战事,桓景一直在操练武艺,靠着肌肉记忆,身体前主人的武艺已经恢复了大半,他又向燕燕学习了不少暗器和弓法的窍门。此时正是检验这些的一个机会。
这么想着,他持刀直奔敌将而去。只见敌将抬头看见他,骤然一惊:
“来者可是白云坞的小子?吾主石勒器重你,如何背吾主而投晋?”
桓景更不答话,挥刀砍来。他想的是:居然被认出来了,得赶紧灭口才是。毕竟自己出现在寿春的事情一旦被报告给石勒,敌军必然将矛头转向白云坞。
“我乃石将军帐下勇士,燕云十八骑之一的支屈六,今日就来取你的性命。”
支屈六见桓景也不答话,想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便与之缠斗在一起。两旁士卒见主将相斗,欲上前帮忙,却近身不得,只能在一旁围观,看得痴了。
三五合下来,两人势均力敌,支屈六武艺稍占上风,但桓景身材高大,加之甲厚,抵消了这个劣势。如果是同等身材,大概我会输吧,桓景这样想着,不禁也暗自敬佩这员敌将。
突然,河面上传来一声爆响。
众人不由得向河面望去:石勒巍峨的主舰突然冒起了大火,迅速从舰身蔓延到甲板,火光负势竞上,舔食着船楼,将夜空照得通明。
此刻,船楼再也支撑不住,在火光裹挟下,哗啦啦地垮了下来。
支屈六一惊,刀势慢了下来,被桓景抓住一个破绽,短刃直插腹部。他猛一激灵,划伤了桓景的手臂,却把后背露了出来,桓景又是一刀,接着四面小卒才敢一拥而上,纷纷向敌将扎去。
“不可能!”支屈六还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才合上了眼。
桓景立在高处,向石勒留在岸上的老营士兵高喊:
“石勒座舰已燃,支屈六已死,你们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
“缴械不杀!”
岸上的老营士兵闻言再无战心,主将已死,胜利无望。加之缴械还能不杀,为何不投降呢?于是他们丢弃了刀剑,纷纷蹲伏在地上。晋军士兵上前收取武器,将俘虏用绳索系起,开始清点人数。
而这时一个传令兵从八公山王导的营地奔至桓景处,传来另外两处战场的情况。北岸孔苌果然只是佯攻,在重创陆家的部曲之后,孔苌全身而退,好在陆晔也算完成了作战目标。
而东面的支雄部算是第二个主攻方向,在甘卓部被击溃后,纪瞻带着训练了一整年的寿春守军赶到战场,正与支雄相持。
不过据说那一侧石勒没有安排车船。大概是石勒以为晋军水师只可能顺流而下袭击登陆部队,所以将车船集中在上游的缘故。那么即使支雄建立起滩头阵地,之后在上游得胜的晋军船队也会从威胁河面,迫使支雄的撤退回对岸。
这时桓景才松下一口气,开始有闲心望向河面:此时石勒十三艘车船,燃毁的有三艘,其余有七艘已经开始冒起火苗。剩下三艘并无余力向岸上射箭,也无法逃走,大概不久即使不烧起来,也会被晋军俘虏吧。
他心中明白,河面上的战斗要远比岸上更加惨烈。
按计划,邓岳一行并不只是放下火船。毕竟,如果只有火船,战舰上的水兵还能仔细地用长桨拨开火船——所以一定需要有人登舰作战,以牵制住敌人的行动,这才是王导一开始质疑这个计划,说晋军水师没有敢死之人的原因。
眼见计划已经几近成功,桓景心中却不是喜悦,他知道,这是船工们和晋军中死士的鲜血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