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将新来的军队安置一番后,桓景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新军中的两千老营,前往谯城。
此行的目标自不必说,是遵照琅琊王的旨意,名正言顺地从当前的谯郡太守手中收回谯城。
昨日雨难得停了一日,眼见有放晴的意思,但今日马上又是一场大雨。望着衙门外墨色的云,夏侯焘的心情愈发烦躁和忧郁。
从前他只是个在野的闲士,平日里只是批评朝政,但却没有半点实际的政务经验。毕竟连庄园也有管家打理,不需要他操心。所以做个太守在当时的他看来,是件挺浪漫的事儿。
但这半年多下来,光是谯城内部的琐事就让他头痛不已,头发也掉了不少:欺上瞒下的胥吏们使得他的政令完全出不了谯城。这些胥吏还像太康年间的和平时候那样,在谯城招摇过市,以太守的名义各种巧取豪夺,收取贿赂,不把太守放在眼里,连朝会也爱来不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愈发觉得,其实自己发的这些政令,有无完全不重要。在谯郡地界,桓司马的手令和信件已经变得比官府的公文更加有效。
首先征税的事情他就没法插手,完全是由桓景的新军在监督。而在桓景收回中正官的权力后,为了争上品名士的名头,谯郡各坞堡主更是争相向桓景交粮。
虽说桓景一直恭恭敬敬地将税收账目上报,但是只在他这个太守手上过一趟,便又下发下去,自己能做的只是在桓景的分配建议上签个字。
而军事的事情更不必说,自从他交出自己的家丁后,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们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白云坞的人,现在虽然自己名义上是新军的头目,但连新军到底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他能管的不过是谯城本身的市政,这点桓景从一开始就表示没有兴趣,于是他将全副经历灌注于此。可是大半年下来不过是将官府衙门整修一新,顺带在东市修了个牌楼。
自己关于商业的命令虽然没有一条能够执行下去,但谯城的东市竟然也渐渐兴盛起来。虽然他自己解释不清为啥自己什么都没干,谯城就莫名兴盛起来,但这成了他继续将太守之职坚持下去的理由。
其实这倒是自然之事,谯城是曹魏时期的五都之一,本来就有成为大城的底子。而这段时间,谯城在桓景的保护下没有战乱之虞,四方商旅争相归附。随因夏侯焘不作为,胥吏在谯城胡作非为,但商旅并没其他去处,那么谯城的兴盛倒也不难解释。
不过五天前,夏侯焘又收到了表哥司马睿的来信,信中劝他回到江东,去做个富家翁,对此他自然是置之不理。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琅琊王的劝说,但他觉得,自己在谯城干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去江东呢?这个表哥,真是看不起人。
五天前那封信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信末尾,琅琊王破天荒地提到,要是夏侯焘不主动让贤,那么自然有人会奉他的旨意来接管。
一开始夏侯焘也只当是表哥日常吓唬人而已,但刚刚小厮来报,白云坞的新军有两千人在桓景的带领下,已经来到谯城脚下。当时他正在读着胥吏的书简,闻言差点把书简掉在地上。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当初樊雅向前任太守逼宫时的情景,只是这一次谯郡可没有人能制衡桓景了。
抵抗么?亲兵何在?投降么?难道真要丢掉一切跑去江东?
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衙门外一阵喧嚣,随后是一阵擂鼓的声音。
本来紧闭的院门突然大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大步冲进衙门,为首的头戴兜鍪,正是那司马桓景。
“桓司马此来何为?”夏侯焘挤出一丝勇气,喝道:“岂不知衙门之内,不得佩甲?”
“为了防备贼人,不得不佩甲耳!”桓景振了振剑匣子,毫不客气地回复道:“琅琊王有口谕,说太守在谯郡功勋卓着,要迁尔去寿春做个侍中。
“只是琅琊王怕太守你眷念故土,特命我来劝说你接受升迁。”
夏侯焘跌坐在榻上,他明白了,琅琊王的信中的威胁并非只是口头恐吓,桓景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琅琊王搭上线了,但自己却毫不知情。
“我早已婉拒了琅琊王,只想好好做好这个太守。”
“所以琅琊王才要我来‘请’夏侯太守前去寿春。”
桓景剑眉倒竖,看起来分外吓人。
“你是要造反不成?”夏侯焘还来得及失魂落魄地吐出一句话。
桓景没有回答,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到夏侯焘身前,见这架势,两旁的仆从纷纷向后奔逃。新军士兵迅速从两侧跟上,将桓景和夏侯焘两人围在中心。
“我奉琅琊王的旨意前来交接,何谓之造反?”
随后,桓景又冷笑一声:“何况,即使是造反,那又如何呢?”
说完,他噌地一声抽出宝剑,将剑往几案上一插,那几案被震得摇摇晃晃。
夏侯焘吓得将整个身子伏在几案下,只是哆哆嗦嗦地叩头。
“一切都听司马的意思。”
随后桓景转身,下令让常驻谯城的探子放出消息,邀请全城头面人物来衙门一聚。又要小吏去唤来太守府上的胥吏们。
大家都早已厌倦夏侯太守在市政上的颟顸无为,厌恶无法无天的胥吏,谯城要变天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半个时辰,衙门外已经满是谯城名流和来看热闹的闲汉,即使天空中依然飘着细雨,街市依然堵得水泄不通。
桓景扶着魂不附体的夏侯焘,昂首跨出衙门,向围观的人群,展示了一张帛书,那正是琅琊王签发的委任状。
“去年谯王在苦县战死,谯国废置为谯郡,我们的夏侯太守临危受命,成为谯郡的父母官。
“近日琅琊王已经找到谯王的遗孤,立为新谯王;而夏侯太守也到了要升迁的时候,大家来祝贺夏侯太守。”
桓景说罢举起了夏侯焘的一只手,夏侯焘只能勉强苦笑着挥手向人群致意。
衙门外一阵欢呼,大家才不管夏侯焘是升迁还是降职,只是高兴这个无能的家伙今日终于要滚蛋了。
“从今天开始,谯郡改为谯国。我奉琅琊王之命,成为谯国内史,谯王只是遥领封国,谯国一切事务,皆有我来决定。
“现在我们谯国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外有石勒大军相逼,据说不久就要进犯;内有樊雅割据涡水以北,依然僭称谯郡太守。我将带领谯国上下外抗强敌,内惩国贼。”
探子在人群中带头起哄,众人喝起采来。桓景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
“谯城为谯国之首,治好谯城自然是万事之始。现在大家对谯城吏治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人群陷入一阵沉默,众人面面相觑,却又迟疑不敢说话。桓景能感觉到这沉默里面隐藏着怒,他只是等待着一个爆发的时机。
好巧不巧,这时少数胥吏才姗姗来迟。当然更多的还在路上,或者干脆请假不来了。对于前任太守的传唤,他们已经习惯了迟到,
这时望着汹涌的人群,他们还以为新上任的谯国内史又在玩什么新花样,看着在雨中被淋成落汤鸡的民众们,这些胥吏倒不免笑出声来:这帮愚民好像真以为换个太守是什么大事,连伞也不带就都冒雨挤过来。
见已有胥吏到来,桓景皱起眉头,喝问道:
“诸位吏人,谯国内史传唤,为何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