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之间,石虎只是在谯城西面加固营垒。城中新军军士力请出城作战,但都被桓景否决了。
在由太守衙门改造而成的指挥所内,新军将士围绕沙盘而坐,正在激烈地争辩。
“将军,为何不趁敌军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呢?”陈昭之激愤地进言。
“敌军已经安营扎寨,就是希望我军能够出城决战呢!”桓景解释道:“不能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情。”
“敌军目测只有七八千人。我们当初在山桑县能全歼支雄部七千人,为何此时又要害怕呢?”
桓景叹了口气:“昭之,你还不知道我们当时是怎么取胜的么?当时支雄西岸的军队疲惫惊扰,又士气低下,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才会被一击而溃。而东岸那一千胡人军士,战意稍稍高昂一些,我们打得就很吃力。
“对了,根据昨日审问俘虏得到的情报,此番石虎麾下,皆是由河北并州两地来的老营,一共七千人。想想看吧,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七倍于当初东岸支雄部的战力,如何能正面取胜?
“此外,还有夔安部紧随其后后面,即使我们能血战惨胜,也会被随后而来的敌军收割。”
桓景心中非常清醒,此时不是快战决胜负的时候,只能依靠坚城慢慢损耗敌军。他向西面望去,或许夔安部此时已经和石虎会和了吧。
“如果让水师沿涡水溯流而上,袭击贼军后方呢?”冉良问道。
“这是个好主意”,桓景赞许地说:“然而溯流而上船速较慢,如此大张旗鼓,势必会被敌军发现,起不到突袭的效果。”
“那么绕道北岸不就行了么?”一旁桓彝有些摸不着头脑。
桓景叹了口气,这个谯城都尉还不熟悉过往的情况啊。
“堂叔,你有所不知,现在涡水北岸并非我们的地界。目前管辖那片土地的,是樊雅。”
而正在谯城内士卒陷入激辩的时候,冒着大雨,夔安率领着剩余军队也陆续赶到谯城城下与石虎会和。石虎倨傲地立在营门前,等着夔安进入营中。
夔安牵着马,来到石虎面前。他此番前来还是害怕石虎进军过快,万一有什么闪失,自己可不好向石勒交代,于是也连夜从苦县赶来。
“前日夔将军说以稳重为要,要徐徐而进,为何今日来得如此之快啊?”石虎嘲弄地看着眼前的老将:“之前你说的什么鸽子坞、白云坞的守军呢?他们现在在何处啊?”
“之前不能明白少将军的深意”,夔安弯下腰,折眉说道:“现在末将明白了,行军当以全速为要,先前固守兵书上的陈规,是我的过错。”
石虎一转头,唤来一小厮,小厮点点头,献上一副马鞭。他接过马鞭,向地上啪地一甩。
“夔将军此番虽然低头,谁知道你是不是暗中腹诽”,石虎歪嘴说道:“你若能受我三下马鞭,就接受你的诚意!”
夔安本石勒部宿将,哪儿受过这番折辱,但为了全军的安危,此刻也不得不低头,脱去铠甲。石虎把玩着手中的马鞭,绕着夔安打量了一圈,猛地一挥鞭。
“一下!”
夔安双手撑在地上,紧咬牙关,挨过了第一下。
“两下!”
“三下!”
他满头大汗,但硬挺着一声没吭。石虎狠狠地瞪了一眼四周,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情:
“以后如有与我争辩者,即使是夔将军这样的宿将,也免不了挨鞭子!”他怒吼道:“你们先散去,我有话要单独训斥夔将军。”
见石虎正在气头上,众将士纵是骄横,也不敢继续围观,只是纷纷散去。留下石虎独自面对夔安。
此刻,石虎却低头弯腰,一把将夔安从地上拉起来,小声说道:“方才多有冒犯,后生无礼,还望将军恕罪。”
夔安被石虎突如其来的谦卑搞懵了,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此前石虎残暴的名声早在营中流传开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石虎竟会主动在事后来向他夔安道歉。
不等夔安回复,石虎继续说道:“若目标是谯城,乃至整个谯国,夔将军缓缓而进的思路是正确而稳妥的。然而,夔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首先是军中的情绪,士兵们之所以跟着我们,不是为了什么夺取天下,兴复汉室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相信你自已也不信刘聪那帮屠各佬真能代表汉室。
”士兵们之所以跟着我们,不过是有粮吃,有女人玩。你之前治军严明,但把抢来的粮食全数运往淮河前线,而又禁止藏匿女人,这样士兵们如何肯替你卖命呢?”
夔安点点头,他没想到,这个之前在阳夏臭名昭着的屠夫,分析问题竟如此冷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而更重要的则是叔父的心思。夔将军久在外领军,对与叔父的志向反而不甚了了”,石虎继续说道:“知道为何之前叔父让张宾来防备桓景吗?”
夔安摇摇头。
“我们的征东大将军根本就没想过攻占谯国,不过是军中粮草不够,需要找办法补充粮食罢了。
“那么与其和城中守军硬拼,不如先屯兵于此处,然后将士们四处打谷草。”
“打谷草?”或许是夔安太久独当一面,从来都只是依军纪行事,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呃......就是到附近去‘征收’粮草罢了。”石虎满不在乎地解释道:“附近虽然平民都往南逃了,但富户的谷仓都还在呢。至少可以解叔父的燃眉之急了。”
原来这几日,石虎的部队一直在四周搜寻谷仓。士族大户们的存粮被挖了个干干净净。有了粮食,石虎的军队越来越骄横了。
“既然少将军没有打算攻城的意思,为何又要放任先锋攻城?”
“哼,那群愣头青”,石虎露出轻蔑的笑容:“那些家伙个个是不安定因素,现在为晋军擒去,反而是件好事。”
夔安感到这个少年简直是个魔鬼。放任战友送死,除去了不安定因素的同时,却趁机收获了主战派的好感。
“之后夔将军你可自率所部屯驻此处,料桓景必不敢出城决战。”石虎露出得意的眼神:”那么城内的士卒们只能困守城中,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打家劫舍,岂不快哉?“
“少将军计谋老朽自愧不如”,夔安头低得简直要伏在地面上:“只是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我屯兵于此,而少将军四处‘征粮’。那么苦县不就空虚了?”
石虎歪嘴一笑:“过了谯城,涡水又窄又是逆流而上,桓景的船队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立马可以发现。”
“那么如果绕道涡水北面呢?”
“夔将军难道不知道?涡水北面可是樊雅的地盘。去年桓景和樊雅刚刚死斗过一次。樊雅当时的精锐几乎被一扫而空。不过这之后,桓景再要夹涡水而进,怕是难喽。”
两军在谯城对峙了数日,期间桓景组织小部队发起了几次试探性的夜袭,但石虎早有斥候在外侦查,往往出城不久被发现,小分队只能草草回城。小部队尚且如此,大规模的反击显然无法做到出其不意。
而于此同时,涡水的运粮船队则不断带来石虎在四处劫掠的消息。桓景不禁感到心中烦闷:现在虽然石虎军暂时无法突破城防,城中补给良好,但是自己也远远没有能力向城外军队发动反击。两军相持之际,正是石虎率军四处打谷草之时。
从涡水入城的探子传来一个又一个石虎军在附近辖地出没的消息。每一次石虎军出动打谷草,就意味着又有一处百姓遭到荼毒。春耕的工作也被打断了。桓景身在城里,急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