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虽然难得放晴了一日,空气中潮湿气味依然浓重,好像随时都会下雨的样子。
桓景坐在船头上向东眺望:经过一日夜的顺水行舟,谯城已经近在眼前。
他手中紧紧的握着从苦县带来的竹筒,那里面藏着足以改变整个谯地,乃至豫州战局的消息。不过除了身边随行的冉良已经其他几个将领,他没让新军和随行的樊雅军队知道那一消息——这些士卒需要的不是喜讯,而是休息。
新军轮班划船,加之顺流而下,行舟异常轻松,所有人都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暮霭中,石虎大营的轮廓渐渐显现,此时涡水河上已经可以听见远处厮杀的声音,士卒们个个跃跃欲战,桓景见状,立马下令舟师加速前进。
听见喊杀声的那一刻,他心中已经清楚,石虎显然选择了强攻谯城这一方案。不知道弟弟能撑多久,但必须在谯城被攻破之前,尽力想办法援助上守军。
他向一旁的冉良耳语几句,冉良会意,钻出船篷,在舟楫之间往返跳跃,不久命令就传遍了整支队伍:军队在石虎大营和谯城之间的空地登陆。这是最快的登陆方案,却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毕竟石虎军可能从两个方向同时进攻登陆的部队。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何况自己手中还有那个爆炸性的消息。
舟船切开波浪,顺着涨潮的涡水冲上南岸,新军士卒个个矫捷如猿猴,从舟船上翻身跃下。桓景从前就考虑过沿着涡水进行机动,所以这种登陆作战新军将士操练已久,现在纵有大敌当前,背水扎营也是轻车熟路。
反观一旁的樊雅军队,光是停船就耗费了不少时间,而待士卒们磨磨蹭蹭地下船,新军已经列好了阵势。
桓景这时方才有空闲观察战场的态势:石虎军队已经登上了谯城北面的城墙,显然是石虎趁着舟师离开,钻空子进攻北面防守薄弱的地方。桓宣看上去暂时稳住了阵脚,但城墙上的趋势正朝着不利方向。
而石虎的后方大营此时却突然出现一阵骚动,骚乱之下,竟然没人来干扰新军的登陆。桓景不能理解:或许是这些人一开始并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降临,见水面上舟师出现,纷纷丧胆,开始自乱?
正当他疑惑之际,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敌军旗帜散乱,正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时机。”陈昭之向来冲动,现在见战机已至,不由得喊出声来。
“好主意!陈昭之,现在就命你率三百骑兵,突袭石虎大营。我随后将率步兵赶上。”
一旁阎亨提出了质疑:“敌军共有两万人,除去部分在谯城城墙上征战,大部分依然在大营。作为盟军,樊雅的战力堪忧。那么仅凭我们本部这两千人,会不会过于孟浪了。为何不去谯城城墙增援城内的守军呢?”
“战场之势,稍纵即逝”,桓景解释说:“如果我们不在此时进攻敌军大营,敌人在城墙上就会获得渊源不断的增援。即使我们回到谯城,也会陷入苦战。现在敌军大营混乱,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却是我们进攻的时机,正好把敌军切成两半。”
何况自己已经掌握了制胜的情报,此战必须要胜,也必胜。
桓景转过头来,下了命令:“不过出发前往战场之前,我有一事,需向全军禀报。冉良,你去通知全军,等我来在阵前宣布重要的消息。”
他身后窜出一个瘦削的身影,配着一副大到不相称的灰色盔甲,向军中飞奔而去。桓景心想,冉良这孩子年岁才十三,在他的同龄人中不但高大异常,而且心智也极为成熟,假以时日,他会成为多么优秀的将领呢?
不一会儿,命令传播了整支军队。骑着青龙马,桓景缓步走过新军的步兵方阵,眼前是翘首以待的士兵,他们身披铁甲,手握长矛,已经从昨日的作战中恢复过来,一个个眼神中闪着期待。
“全军听好了!”
桓景用尽力气吼出了命令,与其说是在下令,不如说是在咆哮。将士们则报以立正的姿势,手中的长矛和弓弩握得更紧了。
“石勒的本部大军在淮河北岸和琅琊王对峙已久,现在瘟疫已经在他们军队中已经蔓延开来了!没有粮草,瘟疫蔓延,石勒的本部已经处于崩溃的边沿。
“这是我从苦县的石勒信使身上截获的情报:”
他将从那个倒霉信使身上搜出的竹筒高高举起,随后从中抽出帛书,在全军的注视下,亲自朗读起来:
“右司马夔安、中军都尉石虎如晤:
“自寿春一战后,大霖雨二月,舟辑不行,粮草乏继,兼彼伪琅琊王守备严整,故滞于淮汝颍涡之间。”
连下两月的大雨不仅阻碍住了石勒督造楼船车船的进度,还导致粮草转运困难。加上自寿春之战后,司马睿在南岸加强了守备,石勒无法主动发起进攻,只能滞留于淮河北岸。
“大军饥弊已甚,更兼时疫蔓延,死者枕藉。六军之中,士卒怀抱怨之声;举目之外,附庸起骚动之势。”
在大雨中,石勒的大军不但饥饿疲惫,更可怕的是,瘟疫开始蔓延,因为瘟疫而死的士兵多得成了堆。不但军中士兵自己不满,各附庸诸如陈留的陈川、汝阴的张平也开始打起自立的主意。
“今拟重整诸军,司马、都尉宜携谯地所征粮草,速返汝阴,共商大计。”
信中最后,石勒要求夔安和石虎迅速返回汝阴,与大军会合。
念完这封信,新军士兵都明白过来,石勒本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见终于可以将这煞星驱逐出久经苦难的豫州,他们虽然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但心中已经兴奋得要跳起来,恨不得马上给眼前的敌军来个最后一击。
“而就在昨天,敌人待转运的粮草也已被我们烧光了。面前的这一仗,是我们最后一场硬仗,只要打完了这一仗,之后是一片坦途。”
桓景胯下的青龙马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激动之情,也不住地扬着蹄子。他一边挽着战马,一边下达最后的命令。
“石虎的大营就在眼前。不要贪图财物,不要抓俘虏。我不会高呼什么为了晋室,也不会让你们去求取什么功名,你们保卫的是土地、春耕、还有自己的父母兄弟!
“所有人听着,跟我走,宰了那帮害民贼!”
桓景接过马槊,拔转马头,向混乱的石虎大营冲去。他没有回头,新军已经在唢呐声里,整齐而快速地跟进,留下还在原地整队的樊雅军队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