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北岸,石勒的大营旁。
朝阳照在潮湿的地面上。空气中满是焦味与尸臭的味道。
大雨弥日,只有在偶尔天晴的日子,石勒的军士才将成堆的尸体架在木柴堆上点燃,微风中,几柱青烟斜斜地擎天而上。无论是刚刚死掉的军士,还是在大雨中被浸泡了数日的肿胀尸体,无论生前是尉官,还是最底层的哨兵,都架在柴堆上燃烧。
士卒们宁愿在淮河岸边巡逻,也不愿去承担焚烧尸体的工作。石勒只好强行下令,逼迫新附的民夫前去焚尸。因为害怕前往焚尸人将瘟疫传回营中,石勒又派骑兵将民夫统统射杀。
然而即使如此,石勒的老营依旧没有幸免于难,士卒依旧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射杀民夫的传言已经不胫而走,百姓都纷纷逃离石勒的驻地,石勒军的补给愈发困难了。
情急之下,石勒甚至下令让士卒将尸体往淮河里抛,然而南岸的司马睿和王导早望见了北岸焚尸的景象,远远地避开河岸。尸体反而污染了水源,石勒营中的患者越来越多了。
但石勒依旧不愿撤离淮河,自从河北起兵以来,他不是没有失败过,但如此优势之下,却从未打得如此憋屈过。进退维谷之际,石勒在淮河岸边,终于等来了石虎从谯郡撤回的两万人马。
军营中间的硕大穹庐下,石勒和诸将席地而坐。诸将不安地注视着主帅,石勒则紧紧盯住中央的沙盘,手指焦躁地敲打着地面。
“石虎那小子还不来吗?”
“报大将军,少将军自从谯城撤军以来,整日缩在营中,不肯出来,说什么自己没有战败,全是被叛徒拖累。”
这个混账东西又在发什么疯?石勒没有心思去想石虎的事,只得草草应付道:
“让他一个人去静静。现在人来齐了,我们开始商量吧。
“军中疫病盛行,想必诸位早已知道。但现在我们军队实力仍在南岸之上。如此情况下,撤军着实可惜啊......诸将有什么办法么?夔安,你有什么想法?”
夔安刚刚抵达营中不久,见身边诸将各个都有所顾虑,愣了半晌,方才进言道:
“我军目前的问题在于疫病。而疫病多半是因为军队离水近,湿气浓重,只要避开水域,就可求生。”他将手指指向沙盘西北某处,那儿是一片丘陵:
“我观葛陂之北,有一处高地,大军退往彼处稍歇。何况大雨过后,必有洪涝,大军也可在那里避水......”
“将军何怯也!”
石勒忽地一挥手,怒喝一声,打断了夔安的叙述。谯城之战中,夔安为求稳妥,行军缓慢,早就令他极其不满。而此次归来,原以为夔安和石虎会带来谯地的粮食,没想到非但没有带来半斗粮食,反而多了两万张吃饭的嘴。
此刻石勒与其说是斥责夔安的避水方案,不如说是发泄自己对谯地战事的不满。
夔安抽动着嘴角,犹豫半天,也不再敢说什么。
见场面陷入僵局,刁膺赶忙过来打圆场:“右司马只是打仗过于稳妥了,终究还是全军而还了嘛。何况樊雅突然投靠死敌桓景,这谁想得到呢?”
石勒紧盯着刁膺,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刁老,你有什么看法么?”
“依我之见,目前疫病盛行,军粮不济,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破敌。”
石勒一下提起了兴致,支起腰杆,身子前倾:“此话怎讲?”
“之前在河北,我们也不是没被王浚和苟曦打败过。将军还记得那时的老办法么?”
“仔细说来。”
“我们不如假意投降江东的司马睿,然后送重礼给王导和顾荣,说我们愿意替他们北伐,来扫平河北。这群名士往往重虚名而不知实利,又自大而清高,必然会被骗过去。”寒士出身的刁膺一向对名门高士颇有怨念。
石勒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倾听刁膺继续论述着他的计策。
“而且司马睿现在正急于获得名望来稳固江东,所以也需要扩大自己的支持,见我们投降必然放松警惕。一旦他们从寿春退军,接下来就好对付了。”
见刁膺说完,石勒仰天长啸。他赞同刁膺的想法,只是没想到自己纵横中原,手握重兵,到头来,居然还要走原来假投降的老路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良久,他才回望四周,见诸将也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问道:
“要不就这么定了?”
孔苌憋着一口气,作为石勒帐下第一勇将,他自来淮河一带后,一直憋屈得很,见刁膺献策成功,自己也兴奋起来:
“待刁长史的假投降之计成功迷惑了晋军后。末将愿率精锐,乘夜突袭寿春城,砍了那帮吴狗的脑袋,占了他们的城池,吃掉他们的粮草。”
一旁支雄见孔苌如此豪壮,想起自己兄弟被杀的惨痛,和在谯地战败的屈辱,一股气血涌上心头,他也拱手进言道:
“末将也愿前往突击,从当涂进军,到时候和孔将军在丹阳会师!”
石勒见部下有了胆气,心中郁结终于舒展开来,嘴角上扬,指着二人,笑着说:
“这才是勇将的计策啊!来,赐予二人盔甲马匹!”
传令兵不敢怠慢,自去帐篷外准备铠甲名马。石勒环顾四周,心思旷然。刁膺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就算打不赢,还能骗过去嘛。
此时他的目光瞟向坐在末席的张宾。自从被从项城前线撤下之后,张宾来到淮河北岸,却不献一策,不发一言,对于这个之前的绝世谋士而言,这种情况实在有些反常。
此时又见到张宾面无表情,神色呆滞的样子,石勒起了好奇之心:“张军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想的和诸位都不一样。鄙陋之见,也没必要说了。”
“但说无妨。”
张宾拱手道:
“我要到将军面前,才能把话说清楚。”
难道有什么事情需要保密?石勒一想有理,毕竟刁膺、程遐与张宾一贯不合,此二人皆在座中,确实需要回避。
“上来吧!”
张宾施了个礼,就缓缓走向石勒。他来到石勒身后,略略一俯身,好像要说些什么悄悄话的样子。
突然,他暴起,用手从石勒头上揪下一撮头发!
石勒大怒,翻身一推,随后起身,用力一拳将张宾击倒在地,另一只手抽出将张宾死死地按在地上,咆哮着说:
“你他娘是要造反么?”
张宾狠狠地盯住石勒,喘着粗气,眼神丝毫不退让。
他偏头啐了一口血,一字一顿地说:“将军被拔了一撮毛尚且知道痛,可成千上万的百姓因为将军连脑袋都没有了,遑论头发——就算拔光将军的毛,也不足以数落你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