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双眼布满血丝,青筋暴起,野兽般地狂吼了一声,但右拳却悬在空中。自从南渡黄河以来,还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如今张宾一介书生却敢如此狂妄。可另一方面,他心中太清楚张宾的重要性了,如果此时杀了这样一位谋臣,恐怕之后再无人愿意为他献策。
张宾卧在地上,继续叱喝道:
“将军当初在洛阳时,攻陷京师,囚执天子,杀害王公,妻略妃主,这些事情可都没少做过。何况自从南下淮河以来,又是劫掠粮草,又是征发民夫,所屠戮者不下十万数,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
“现在轻易一句投降,就能赎回你的罪过?你把江东诸臣当傻子么?他们如何能够信过你假投降的鬼话?没法回头了,将军!”
一提及假投降的正事,石勒忽然警醒过来,呼吸渐渐平静了下去,他反驳道:
“书生之见!迂腐之至!当年我在河北,怎么就能用假投降骗过王浚和苟曦?”
”哼!“张宾冷笑一声:”到底是谁迂腐?此一时彼一时,你当年在河北只是一个小小流寇,假投降之所以能屡屡得手,不过王浚和苟曦理都懒得理你罢了。”
听到流寇二字,石勒不禁垂下了头:这话虽然难听,戳到了他的痛处,但之所以当初王浚和苟曦放过他石勒,确实是因为当初他的实力不值一提。
“然而现在,你已经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巨寇,你的恶名从凉州到交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何能瞒得过去?”
石勒不说话,但犹豫的表情已经表示了他的态度。张宾见状趁热打铁,继续劝谏道:
“去年我们杀了王弥之后,就不该来这鬼地方扎营。现在天降大雨,三月不息,就是老天在警告你啊!我们万不可在此地继续耗下去了!”
这番话说到了石勒的心坎上。自从淮河上的一场大雨救了他一命后,他开始渐渐相信,自己就是天选之人。而这上天降下的大雨同时又毁灭了他的军队,确实没有比这更加明确的示警了。
他收了拳头,缓缓地松开张宾的胸膛,但呼吸声依旧浑浊。
“那么先生有何赐教呢?”
张宾沉默了一阵,方才决然地说道:
“向北。
“丢掉一切辎重,向北,这才是我们的出路。”
石勒不经意地向北瞟了一眼,心中仍然充满疑惑。对于河北之地,他依然心有余悸,两年之前,他之所以南下,完全是因为在河北待不下去。当时王浚、苟曦都在河北屡次将他击败。尤其是王浚手下的段部鲜卑骑兵,能够密集冲锋,突阵无前,成了他最大的心魔。
他捋着黄色的虎须,陷入沉思:为何他一南下就开始面对无尽的大雨和疫情呢?王浚的鲜卑骑兵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先生能否说得详细一些?”
“我们当重回河北,以邺城为基地。
“邺城有金凤、铜雀、冰井三台之固,西面和刘聪的都城平阳相接,没有后顾之忧。西面有太行山,南面有黄河,山河四塞,这是天下的咽喉之地。此时守邺城的,不过是刘琨不中用的侄子刘演,此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
和谯城一样,邺城是曹魏的五都之一,是曹操经略天下的基地。进入晋朝之后,邺城为成都王所占据,长期和中央朝廷抗衡。如此重要的都市,此时却只是由刘演驻守,张宾早就相中这块地方,但石勒被刁膺嗾使,一心向南,所以当时张宾的意见没有被采纳。
现在张宾重新提出此策,石勒心中豁然开朗,早先废弃的方案,此时确实不失为一条退路。
“只要我们能够回到邺城,征伐附近不听号令的势力,待控制河朔之地后,天下不足道也!“张宾从地上起身,眼神如炬。
“说得好听,现在我们撤退了,晋军从背后趁势偷袭怎么办?张平、陈川随时可能反水,何况谯地的桓景也可能进攻。”
张宾回头一望,原来是刁膺起身反驳。他凛然一笑,看来这老头还在乎他自己那个征伐江南的破计划,全然没有发现石勒此时已经转意了。
“琅琊王之徒目光短浅,只能看到自己那三瓜俩枣。现在之所以要死保寿春,不过是害怕将军去打他在江东的地盘,现在将军要撤军的话,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敢出奇兵追击呢?
“现在所当虑者,唯有谯国的桓景。但之前彼方兵力本来就少,又受创颇深,且内部尚需整合,还忙着春耕,所以大概只能派小股部队骚扰,未必会来全力追击。
“即使桓景真要全力进攻,我们让辎重先行,大军殿后,慢慢往后撤。凭借数量也必能吓阻住对方。”
石勒攘起袖子,起身拍案道:“张君的计策对头!”
他又回头望向目瞪口呆的刁膺,责备道:“刁老,你本当与张君合力辅佐,共商大计。为何要劝我假投降?提出这种愚蠢计划的人,就该被砍脑袋!”
众臣皆惊,以为石勒又要大开杀戒了,即使有贪恋江东财富的人,也都不敢再反对张宾的方案。
石勒见众人大惊,感觉已经达到了目的,眼珠一转,又抚慰道:
“不过我知道,刁老你们这帮人一向胆怯,所以才劝我投降,是不是?胆怯也是人之常情,看在这个份上,就原谅你们吧......
“但是还是要有所赏罚的,刁老,现在降你为军师将军,擢张宾为右长史,你们两个调个职位吧!”
刁膺此时简直哭笑不得。明明是石勒最先属意他的假投降计策,现在又为了立威,将他责备一番,还顺手卖了个空头人情。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懂得这种拿捏人的技巧吧,石勒没有在晋室当过一天官,但这些官场伎俩倒是轻车熟路。
“将军,我还有一事相求。”张宾起身,拱手道:“无论是在河北,还是在豫州,你过去都杀戮过甚。此番回河北,路途艰险。即使是为了沿路的补给考虑,也万不可再失民心。尤其是将军你胡人出身,晋人本来就不信任,除了躬行仁义,没有他法。”
石勒露出不置可否的眼神。他当然清楚补给的重要性,但补给不就是靠抢掠么?和民心有什么关系?何况自己手下那些杂胡军士,个个都是强横之人,如何约束得住?自己的基本盘尚且无法稳固,又如何顾得上晋人的死活呢?
他轻轻咳嗽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先生,此事还是改日再议吧。”
张宾摇摇头,住了嘴。石勒盗贼起家,行事一贯粗暴,现在队伍大了之后才有所改观。但在大势力之中,石勒算是难得的听得进话的主儿,张宾也只好继续捏着鼻子跟随。
忽然,营外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不好了!少将军杀人了!”
石勒心中一惊,赶忙向帐篷外小跑而去,众谋臣武将紧紧跟随。
只见营前一众披甲的士卒揪捽住石虎,一路拉扯到营前。一旁一个彪形大汉头上系着白色头巾,脸上满是悲戚:“将军,可要为我们士卒做主啊!”
石勒认出此人正是石虎的舅子郭荣,而石虎身着睡袍,脚踩木屐,在一旁歪着头,不屑地瞥着郭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