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心中一惊,赶忙命人拦住正要行刑的郭荣,单膝跪在道旁。
他不禁忆起两年前,刘琨遣使送来母亲和石虎时的场景,当初自己在河北屡战屡败,所以刘琨释放好意,打算用家人来劝降石勒。彼时之窘迫,恰如此时。若非当时张宾献策南渡黄河,不能有今日;然而现在又要北返了么?
石虎年幼之时,父母便早逝,而石勒已经在河北开始了流寇生涯,没有再返回家乡。于是石虎全由王氏抚养长大。老人抚养孙辈,往往溺爱过甚,渐渐就养成了石虎暴戾的性格。
“石虎,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石勒额头上冒出了一丝细细的汗珠。
原来石勒虽然久历四方,但母亲却是他的软肋。王氏性格强势,凡事从实利出发的特点,都影响了石勒之后的处世风格。也算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所以现在虽然为一方枭雄,他却唯独敬畏一个老妇。
“你是军中之长,天经地义,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
“石虎他年纪轻轻就如此暴戾,将来若担当重任,再要犯事,会毁了我的一世英名。”石勒突然闭嘴,自知失言。
“好啊!逆子!原来你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声名!”老妇已年逾六旬,但思路依旧敏捷:“俗话说,快牛为犊,往往破车。石虎是我家千里驹,年轻犯些事,也是正常,你不能忍忍吗?”
石勒不言。年轻犯些事?石虎这事犯的可大了。他紧张地注意一旁晋人士卒的表情,见依旧和缓没有兵变的迹象,方才松了口气。但反驳母亲,似乎也有些为难。
见石勒没有反应,王氏忽地甩开一旁侍从的搀扶,一瘸一拐地来到石勒身边,俯身靠近石勒的耳畔,悄声说道:“傻儿子,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不杀石虎,这帮晋人压不住,是不是?”
石勒点点头,没有答话。
“现在是这样不假,但你想想,一个月以后,当你北渡黄河的时候,身边又会有多少晋人呢?晋人靠近自己的家乡,自然可以随处逃散。但胡人有哪里可以逃呢?逃去哪里都是作奴隶的命!”
石勒闻言,打了个抖。确实,此去北返,必然士卒离散。但胡人士卒背井离乡,又说不惯晋人的话,即使逃亡也多半被抓去做奴隶,现在只能紧紧依附于他。
只是虽然母亲自来军中之后,就少有进言。此时母亲突然回到他儿时一贯完全从实用出发的态度,让身经百战的石勒也不禁一颤。
“所以,你只需讨好胡人即可,晋人自己会四处离散,不可靠的。”王氏下了结论。“何况虎儿在胡人军中颇有声望,留他一命,自可讨好胡人亲卫了。”
“娘,你可是晋人啊!”石勒不禁说出了声。由自己一个胡人说出这话,还真是讽刺。
“娘只知道自己是你的娘,是虎儿的祖宗。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遑论他人。”
石勒低声说道:“是这个理没错,但晋人多有饱学之士。如君子营、匠器营之类,万不可得罪啊!”
王氏轻声一笑:“这些人要真有气节,一开始会投奔你这个流寇?放心,他们养尊处优,又手无缚鸡之力,万不会愿意丢了自家饭碗的。真正会逃散的都是底层军人,逃了也就逃了。”
石勒环视周遭,果然除张宾外,似乎君子营、匠器营的晋人都没什么反应,好像在麻木地看着热闹。只是军中晋人一个个激愤异常。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是明代人的话,石勒自然没有看过,但这个道理他是懂的。士人在乎的是自己那一点盆盆罐罐,反倒不会有什么动作。
他终于定下心来,起身道:“无论天下何处,都以孝为先。既然太夫人发话,石勒我也不得不从。今天暂饶这畜牲一命,废为庶人。如果此人再滥行杀戮,必然杀无赦!”
郭荣难以置信地望着石勒,连行刑用的斧头都不经意间掉下来。底下的士卒开始起了骚动。
见军心已然不稳,石勒赶紧下令即日北返。在动荡之中,石勒的大军于当晚拔营,向北缓缓而行。
而正当石勒军中一片慌乱之际,重返白云坞的新军一方,数日来都在进行着激辩。
关于是否追逃,军中分为两派。
保守派认为,几次大战下来,军队损失极大,且士卒疲惫,不如先以春耕为重,修理军备。
而激进派则认为贼军毁我良田,杀我百姓,必须要报复。
这也算新军的惯例了,一般而言,桓景都会很快拍板决定。但这一次连他也犹豫了。
他心中倾向于在谯地暂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早就想改革军制了。毕竟之前收纳了太多军队,兼之战损严重,现在新军军中军制已经混乱到了崩溃的边缘。
当初自己只有五六百人的时候,以五百人为一营,下设五个百夫长,似乎一切管理都还算轻松。桓景当时甚至因为是自己招人的缘故,这些人都能叫得出名字。
而在成为谯郡司马后,收纳了谯城附近大小坞堡主的私军,也不过两千人。分作四营,自己管理起来也算能够胜任。
后来陈县一战后,刘瑞和王赞加入,军队一下扩增到超过万人。桓景当时完全控制的,只有谯城旁的一小圈地,养不起这么多人,所以不得不裁军。一直裁到六七千人。由自己、刘瑞、王赞三个“股东”分管。
但这就造成王赞手下成了一个独立王国,间接导致后来苦县战败,自己差点被石虎包了饺子。若非刘瑞权力欲不强,愿意交由他指挥,来进行大胆的机动,否则剩余的四千主力就完了。
军队是自己的权力之本,不能再授予他人了,桓景下定了决心。即使交付偏师指挥,也得是新军出身的自己人,或是如桓宣、桓彝之类的桓家人。
所以此次对于新加入的阎鼎军,桓景将他们的编制打乱,散入谯城守军之中。但从这次谯城守卫战中,他感到这样做使得军力被削弱了,毕竟军不知将,将不知军。若非弟弟桓宣表现神勇,或许谯城都撑不到自己回军。
如果要有新的军制,必然要在能够保证军队忠诚的前提下,不削弱下属的主观能动性。除此之外,还要能够适用于这个时空的战术,以及新军特有的屯田需求。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军制如何构建,基本上是以后世的人民军队为蓝本。毕竟在原时空,桓景也不是军迷,对于只是大致知道营连排分别多少人而已。不过后世的制度显然不能硬套,光是如何让后世军制能适应屯田,就耗费了桓景大量脑细胞,更不要说如何用长矛和弓箭来实现三三制这种奇幻操作了。
既然心思全在这上面,关于是否追击石勒的讨论,他自然无暇顾及。
这一天,他又思考了一个上午,整理出了新军制下屯田的细节,此时腹中空虚,正推开房门准备吃饭,突然发现一个人已经在门口等待他许久了——
拉碴的胡须,飘逸的眼神,正是被他之前视作狂士的温峤。温峤不等桓景开口,直接开门见山:
“关于是否追击,内史心意已决了吗?再迁延下去,石勒可要生生溜走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