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谋。
也就是说,战争的最高目的,就是永远不要让对手达成他的目标。
既然石勒的打算是在孟诸泽暂歇,征调粮草以备北上,那么桓景的策略也很简单——让石勒征不到粮草,只能继续北逃。
所以自桓景来到孟诸津后,与石勒对峙已历数日,其间仅仅只是与石勒隔着数里扎营。石勒军若向前进逼,新军就再退后数里。而石勒军若回到湖边,新军又重新回到湖边数里的高地上。
这种打法虽然无赖,但是却极为可行。毕竟桓景一方一直有源源不断的补给,精力饱满;而石勒的步兵疲惫又饥饿,行军速度也大打折扣,所以敌人始终摸不到新军的边,桓景已经可以想象到石勒气急败坏的样子。
在坚守营寨的同时,桓景又派小队人马每夜晚在敌军四近鼓噪,要么射出几支火箭,要么敲锣打鼓吹唢呐。而只要敌军反应过来,就立刻骑马奔逃。
执行这些任务的并非是新军的枪骑兵,而是仅仅是让普通新军士兵,以老带新,轮流执行任务。他们骑的是附近坞堡主捐赠的用来驮货的马,但这就够了,因为士卒皆是轻装,而撤退时又是分散撤退,所以敌人纵派骑兵追击,也只能驱逐骚扰者,并不能击溃他们。
石勒军不堪其扰,但又不敢贸然出击,只能将军队倒为两班,日夜疲于驱赶前来骚扰的新军士兵。而新军士兵在骚扰敌军的同时,反而积累了不少经验。
除此之外,桓景还派小股部队联络附近的坞堡主,共同约定执行坚壁清野的计划。简单来说,就是坞堡主们坚守各自的堡垒,一粒粮食都不给石勒;新军则负责稳住石勒的大军,并提供情报。
桓景的声名早就传到了梁国附近,而梁国的坞堡主们早就受够了石勒的劫掠,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石勒的骑兵几度出击到四处打谷草,附近农民早得到新军斥候的报信,都早早地躲进了坞堡中守卫。而石勒的主力又被桓景所牵制,小股部队并没法攻下坞堡。所以几日下来,石勒军没有打到一点粮食,再度濒临断粮。
眼见石勒的军队日复一日地颓败下去,桓景心中却愈发紧张,他知道,石勒一方不会坐以待毙,此刻肯定也在思考着出路。
以石勒的见识,如果真是束手无策,当初见到自己军队的那一刻就该转身北窜。之所以还留在原地,想必敌人还有什么撒手锏。
两军之间,势必还有一战。
四月二十九日,凌晨,繁星漫天。
桓景的大营外,一个哨兵背着长戟,在营外的草地上来回巡逻。晚风吹来,拂过了草地与大湖之间的芦苇丛。
仿佛听见什么响动似的,他停下了脚步,向芦苇丛方向走了几步,不安地探望着。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大概是有什么野兽在苇丛中流窜吧。
或许是野猪吧,这么想着,他转身准备继续巡逻。
忽然,他感到身后几个黑影闪过,一阵钻心的刺痛从后背袭来,他将长戟反身一挥,没有砸到任何人,而敌人刀快,向他的腹部又是一刀。
在倒下去之前,他还来得及吹响口中的骨哨,凄厉声响划破天空。顿时周围也有几处骨哨声回应,接着桓景营中敲响了警钟。
“不好,暴露了!少将军,要不回头撤往大营?”一个黑影悄声说。
“我们回营也只能北逃,战败也只能北逃;倒不如拼死一战。”为首的那个黑影回顾道:“何况我们可是骑兵,怕什么!”
原来,从见到追兵的一刻石勒早就想北返了,但手下的胡人将士见桓景兵少,心中多有不甘。但之前几次用进攻桓景,都追不上对手。于是又将在四处打谷草一无所获的石虎召回,毕竟手下只有石虎还有两千骑兵了。
这两千骑兵俱是石虎的死忠,先前作恶多端,在听闻桓景会审判俘虏后,都成为了坚决的主战派。此次石勒的北返方案,正是这些人反对声音最大。奈何他们也是石勒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一部分,所以身为主帅,石勒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在张宾的秘密建议下,石勒选择遵照手下的意思制定了一个夜袭方案,就由不久前才在淮河边逼退纪瞻的石虎来执行。在石虎看来,这是叔父器重自己的表现,只是他没注意到,在出发前,望着军队出发的背影,石勒露出了邪魅的一笑。
是夜,石虎在芦苇丛中隐藏马匹,本来准备先解决掉哨兵,再行偷袭之事,没想到新军营中防卫并没有丝毫松懈,竟然在对付第一个哨兵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既然如此,他只好选择硬着头皮上。反正自己手下的两千人也是军中精锐,何况皆是骑兵,可以来去自如。
在石虎的一声号令下,敌军骑兵皆翻身上马,也不再整队,直接向桓景的大营进发,希望能赶在对手整顿完成之前,能一举击溃还未布好阵势的新军。
果然,来到桓景营前,新军尚未整好队伍,只是倚靠鹿角摆出了防守的架势。似乎是因为新兵训练不足,即使警钟敲响许久,队伍依然散漫。
石虎骑在马上,不禁大喜,他挥舞着马刀,喜形于色:
“叔父还是太谨慎了,我早就说,桓景大战之后必然招了不少新兵,所以纪律非同以前。如今诸君皆是精锐,如何会怕这群流民?”
“桓景有五千人马,更兼有数千乞活军相助,不可掉以轻心!”一旁一个稍稍年长些的骑兵提醒道。
“不用担心,出发前,大将军许诺过我,说只要桓景营中火起,他的大军立马接应。若非之前友军怯懦,桓景早就是我手下败将了。现在叔父可万不会骗我。等叔父的两万人一到,桓景那小子即使从数量上看,也是大为弱势!”
说话间,石虎挥舞马刀,一阵冲杀,杀散了营前的新军士兵,来到鹿角前。只是鹿角排布散乱,石虎手下的骑兵骑的都是高头大马,冲不进营帐里面,只能在鹿角外打着转。
正当他进退为难之际,身旁一个骑兵喊出了声:
“少将军,你看——”
石虎顺着声音望去,一个高大的新军将领,正骑着一匹青色的马,来到前线督战。
夜幕下看不清那将领的脸,但石虎永远忘不了那匹马,那是在陈县自己送给桓景的青龙马——那么,坐上的肯定是桓景无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石虎顾不得自己还骑着马,现在只想上前厮杀。
“弟兄们!弃马步战!”
石虎手下的亲卫个个身怀武艺,又皆身披重铠,所以步战倒也算信心十足。只见他们此时个个下马,不一会儿就搬去了鹿角,随后向前冲锋。
到底桓景手下的只是新兵,虽然略有抵抗,但石虎的进攻依然很顺利,他挥刀向前之处,新军纷纷溃散。唯一令他不解的是,对手似乎没有射几发箭。
大概是见到己方将士都身披重铠,知道即使是射箭也无用吧,石虎稍稍思考了一下,便立刻做出了结论——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仅凭自己的武勇,这群新兵也拿他没有办法。
他抬头望去,乱军之中,桓景似乎也被裹挟着向大营西南角奔逃,一只兜鍪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前进,我要捉住桓景,亲自手刃这个反复无常的晋人!能活捉桓景者,赏银百两!”
一旁的亲卫听到这话,都转头朝西南角望去,争先向前进发。不过新军奔逃的速度似乎也很迅速,不一会儿,那具兜鍪就在新军的簇拥下,消失在了转角的一处帐篷之后。
石虎这才开始后悔自己选择弃马步行,铠甲笨重,根本追不上骑马的桓景。不过即使如此,等到叔父的大军来到,这些已经溃散的流民必然能够一举而破,到时候再活捉对手也不迟。
正当他懊悔之际,身旁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一股香味飘进自己的鼻中。他定睛一看,手下正在向一处帐篷中狂奔。
“发生什么事了?让他们回来!”
“这里好像是桓景伙夫的营帐,里面正在做明天早上的豆羹呢。”身旁老兵闻着香气,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
“快叫这群饿鬼们回来!捉了桓景再吃饭!”石虎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见身旁的士卒只顾向前争抢,没人听他的,石虎心中大怒,飞奔向前,拿起一支马槊,横在军队和帐篷之间。
但此时最简单的菜肴,也胜过珍馐,单凭他一己之力,哪里挡得住饥饿已久的部下。所以纵使石虎放声大骂,挥舞马槊,身旁的军士宁愿被马槊划伤,也要涌向豆羹的所在——他军队的队形很快就散了。
帐篷里,环绕一个个大锅,石虎的亲卫都在争着从锅里捞出些豆羹来,不少铁锅已经被打翻,汤汁从里面流到地上,士卒们依然在贪婪地争抢地上的液体。
石虎心中开始忐忑,幸亏自己早已将桓景驱逐向西南方向。那么多的溃兵,想必桓景那小子也不能在一时重新整备起来。
那么只要撑到叔父的援军到来,这些蠢猪就算吃得撑破肚子也不打紧。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北面突然传来兵戈撞击的声音。
是叔父!石虎心中的石头放了下来,他停止阻拦前往争抢豆羹的军士,欣喜地向北阔步走去。难得有一次靠谱的援军,想到这里,石虎的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只要和叔父的军队接应上,这次就算彻底地打败了桓景,报了先前的一箭之仇。
北面的军队越来越近,近得差不多可以看清面目——
突然对面军中奏响了唢呐的声音!
怎么可能?石虎不禁大惊,马刀也不自觉地掉落在地上。他呆望着北面的军队,只见为首的军士,一副恶人脸,正是桓景。在营中篝火的照耀下,桓景的面庞线条明晰,确是本人无疑——
明明一刻钟前,才亲眼看见桓景向南逃窜,怎么北面又杀出个桓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