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谯城出发以来,桓景一开始以为石勒会退往许昌,所以一直沿涡水向西北进军。赶到待阳夏,收降了叛离石勒的郭荣部之后,方才知道豫西诸郡已被陈午和张平瓜分,于是又折向东北,越过雎阳、蒙城,寻找石勒的踪迹。
一连行军八日,共计四百里,新军绕了一个大大的之字,终于在豫州的边境咬上了石勒的后卫部队。虽然军队已经有些疲惫,但见到敌人主力仍然分外眼红。
按之前行军遇到的逃兵来看,石勒的军队已经是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没有多少战力了。如果此时趁势进攻,看起来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新军上下充满了乐观的情绪,纷纷要求请战,尤其是谯城之战开始后才加入的新兵。
只有桓景心中清楚,他一路遇到的都是石勒的仆从军队和偏师。虽然有部分晋人老营如郭荣部也投诚了,但是出身杂胡的老营军士,桓景还没有在俘虏中见过。
桓景也曾经在石勒军中做过俘虏,亲眼目睹过石勒在杂胡军士中的地位。而涡水边与支雄的一战,更是证实了这些部队的战力。作为石勒军中的中坚力量,只要这些人还能吃饱穿暖,免于瘟疫,那么敌人的力量就不可小觑。
眼见斥候回到营中,摇摇晃晃地下了马,一旁的随军医生立刻接应上去,开始为他治疗箭伤。一旁的军士们义愤填膺:这是八日追击以来,第一次遇到胆敢还击的敌人。
“内史,让骑兵队出发,去将敌军好好教训一番,杀杀他们的锐气!”冉良毕竟年少,率先提出要出兵接战。
桓景摇摇头:“冉良,你也是读过孙子兵法的人了。现在我们是‘知己而不知彼’,如果进攻,那么会如何呢?”
冉良向前望去,此时天边在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之下,只能看见敌军的营地一直连到天边,却看不到尽头在哪里。这个少年挠挠脑袋,不禁为刚刚的一时冲动而有些羞赧。
“‘一胜一负。’”冉良还是能背出兵法的条目的:“我知道错了,不该拿骑兵队兄弟的姓命来赌博。”
桓景一边满意地点点头,一边观察着敌营的情况:
自家的斥候是带箭归阵,就说明敌方的斥候尚且运转良好。无论面前这支敌军战力如何,至少纪律依然保持住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自己手下只有五千人,其中四成是新兵。而一旁陈川派来接应的三千军队可以为援,却并不能抱什么太大的期望。出于谨慎,桓景让军队暂且在原地扎营。等待斥候带来更多的消息。
太阳继续上升,接近正午,天边的薄雾渐渐散去,孟诸泽旁石勒大军的面目渐渐被揭开。大军背湖水扎营,延绵数里,竟有大约有两三万之数。
桓景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这不是什么石勒的后卫部队,这正是石勒的全部主力!
而随着石勒尚属完好的主力部队从迷雾中现身,先前过分乐观的新军新兵们,心态完全掉了个头,从盲目乐观,变得惊慌失措:毕竟敌我数量对比过于悬殊了,本来只是希望能击溃后卫部队,全没想到正面撞上石勒主力。
而此时,四面八方探查归来的斥候们带来的更多的信息:石勒此时尚有两万余人,全军皆在此地。据当地百姓的描述,孟诸泽是一个大湖,这一带靠着打鱼种稻物产还算丰饶,而且此前是苟曦的后方,后来又投降石勒,所以受战乱波及较少。
此前贼军经过的地方早已因为战乱残破不堪,即使有留守的坞堡主,也坚壁清野,所以讨不到粮食。甚至沦落到了吃马肉的地步。
现在石勒在此地又重新扎营,还不断打家劫舍,听说在此地数日以来又重新聚敛了一些粮草。
“如果敌人杀个回马枪,那么我们就完了!”
“我们也算把石勒赶到豫州边境了,回去算了。”
“就是,现在我们威震豫东,不如见好就收,如果打个败仗,张平这些家伙还不得趁虚而入?”
军中未经教育的新兵开始出现不少抱怨之声,而老兵们虽然读过书懂些道理,但也不免被这种情绪带偏。即使有少数能缜密思考的军士,面对众口一词的舆论,反而不好开口反驳。
渐渐地,议论声平息下来,众军士都望向桓景,等待他下达回军的命令。
桓景沉默了几息时间,此时军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天空中的鸦声。
他脑中飞快地进行着思考:如果单就名声而言,自己挫败石虎于谯城,本来就足以名扬中原。何况已经追击四百里,整个豫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功绩,似乎已经仁至义尽了。
但自己达到作战的目的了么?如果按照当初温峤的规划,自己扬名豫州的目标已经达到。现在整个豫州都知道,不同于豫州另外两个军阀,谯国内史桓景自始至终没有投降石勒。而在陈午张平忙着瓜分地皮的时候,自己又为了大义选择追击石勒,两相对比之下,在豫州百姓心中自己才是众望所归。
但作为穿越者,除了温峤的建议,桓景还有自己的想法。
石勒现在虽然落魄,但将来却会成为绝对的劲敌。而现在北方的军阀如王浚之流虽然强盛一时,但将来都不是石勒的对手。只要石勒回到河北,就算猛虎重归山林了。
那么作战的目标,就不只是率军装模作样地尾随石勒,而是想办法彻底削弱石勒的势力,即使凭自己的力量吃不掉对手,也一定要让对手不能体面地离开豫州。这样才能为之后可能的北伐争取时间。
而如果能将石勒势力扼杀在此地就更好了,虽然基本不太可能。
当然,这是穿越者的小小秘密,不能为外人道。所以他思索了许久其他的话术,方才开口:
“诸君追随我桓景,仅仅是为了在豫州扬名么?”
诸将一愣,不解其意,只好静静倾听。一旁的温峤也感到惊讶,侧头盯着桓景——此人还有更大的企图?
“诸位或是从附近州郡远道而来的流民,或是先前就居住在豫州的百姓,跟着我不过是想过上好日子罢了。而只要石勒在豫州一天,豫州便一日不得安宁。
“如果我们此时停下来,放任石勒在孟诸泽发展,待石勒恢复实力,难保他不会再次南侵。当初苟曦就屡次击败过此贼,但每一回都未能彻底将石勒击溃,所以最后反而身死人手。诸君想放虎归山么?”
桓景虽然已经通过情报知道,石勒采纳了张宾的意见,准备前往河北,就像原时空那样。但为了让自己的论证有力,不妨先用石勒在豫州北部死灰复燃的可能性,来吓唬住自己的部下。
何况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进程,是否会有蝴蝶效应,也还未可知。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的表情严肃了下来,都开始思考石勒屯兵孟诸泽的可能性。
话虽如此,说着说着,桓景自己也开始慷慨激昂了起来:
“何况在豫州的战乱之中,想必你们的家人也难以幸免。我桓景本人的父亲桓弼,就是死于此贼之手。如果我们现在放走了此贼,将来和家人在黄泉之下相见又如何能够心安呢?
“自司马伦篡位以来,天下汹汹数十年,未有宁日。诸位只求一时苟安,而不希望天下太平么?
“我们不只是将石勒赶出谯地就行了。应当击溃石勒,将他彻底赶出豫州,让他以后再也不敢回来!”
这番话说中了诸将士的痛处,他们中大多有亲人在乱世中丧生。即使有幸免者,也经历了不少苦难,心中都希望乱世能尽早结束。
所以他们大多被鼓动起来,但心中疑虑仍未消除,自己一方只有五千人,对手虽然逃散不少,但仍有两万人,而且都是精锐。击溃石勒,将石勒彻底驱逐出豫州,实在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内史,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懂了,但该如何彻底击败石勒呢?”陈昭之带头提出了他的疑问。
“很简单,断他的粮,扰乱他的军心。不过旬日,其军自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