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还在滔滔不绝强调着乞活军现在如何强大,一旁的李头早就发现桓景脸色不对,感到这不是待客之道,赶紧打断了他:
“陈叔,今日庆功为主,我们还是多喝酒,少说些败兴的事儿。”
桓景心中此时却如明镜似的,他轻轻一笑,伸手制止了李头:
“李兄,陈叔说得对,我们不妨今日就签订盟约!”
此言一出,李头讶异于桓景的宽宏大量,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桓景;陈川则有些得意地耸着肩。
一旁温峤关切地注视着桓景,欲言又止,微笑着将目光移向对面的乞活军。
桓景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宽宏大量。他心中早已盘算清楚:地盘什么的只是暂时的,关键还是在于先延迟和乞活军的冲突,壮大自己的实力。
何况,即使现在能舌灿莲花,说服乞活军把雎阳、蒙城二城之一割给自己,将来又如何守得住?倒不知把目光放在能守的地方。
“雎阳、蒙城之前是苟曦的地盘,你们乞活军也算是苟曦旧部,回到此二城算是顺理成章,何况贵军已经占据,我自然不会争抢这两座城。”
冉良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在一旁干着急,又不好直接打扰桓景,只能凑到温峤耳边:“温先生,你读书多,内史这是想干什么?难道我们要让出整个梁国吗?”
“雎阳、蒙城只是梁国的一部分。梁国真正的宝贝却不在于此。”温峤悄悄地说。
陈川没有注意到冉良和温峤的窃窃私语,还在笑呵呵地夸着桓景:“桓内史真是深明大义。”
他心想,自己离梁国内史的位置又近了一步。
“不过,我们也不是没有要求的。首先,陈郡我们全要了。”桓景拿起一旁的酒杯,小嘬了一口。
“那是自然,陈郡可是你们新军收复的。”
反正陈郡已经在梁国之外了,这本来就不是陈川能够决定的,不妨卖个人情。
“另外,安定梁国,我们也出了力,不能一点不要。”
陈川脸色一变,像担心桓景食言一般,笑容僵硬起来。
“放心。”见到陈川如此紧张,桓景反而有些好笑:“我们谯地一马平川,难于守御。梁国南部的砀山和谯国接壤,我们希望能够占据那一片地盘,作为防守的关隘。”
陈川见状舒了一口气:不就是一片小破山么?给了也就给了。
他重新堆笑着说:“桓内史不愧为天下英雄,我们乞活军不但会将砀山作为酬劳,而将来如果有外人敢进犯谯地,我们也会出兵帮忙的。”
桓景放下酒杯:成了。乞活军诸将到底没有读过多少书,不知道砀山的重要性。
自穿越之后,他很早就开始关注这片地盘,只是由于之前樊雅割据涡水以北,断绝了道路,才不得不作罢。
砀山,后世称为芒砀山,是豫东平原上唯一的山群,汉高祖就曾斩白蛇于此。其间水网密布,确实可以作为谯地北部的屏障。
但砀山的意义并不在于此。从汉朝起,此地就开始盛产各种矿物。尤以建筑用的文石(大理石),和制作瓷器用的高岭土出名。
而对于桓景而言,更为重要的是,砀山有着豫东一带唯一的铁矿和煤矿。铁矿自然可以用来做兵器,而煤矿虽然暂时只能用来烧火,但是之后或许还会有大用。
他自己当初到芒砀山旅游时,还觉得导游叨叨这些东西过多了,影响他拍照。但现在他只想感谢当初自己遇到的不是个放羊的导游。
高兴之余,桓景又好好地将乞活军二将打量了一番:经过这么一小段起承转合,他算是看清了他们的底色。
李头不愧是个正人君子;而陈川目光并不长远,有些小心机,只盯着自己手里的那点东西,但倒也不完全算个坏人。何况此人喜怒完全表现在脸上,好拿捏得很。
若是继续让这两人在梁国,作为乞活军和自己的缓冲,那么自己又可以在长安和建康间的矛盾彻底爆发前,为发展生产多争取一些时间。
见二人已然应允,桓景继续拱手道:
“二位也是豪杰,桓某自当鼎力支持支持你们在梁国驻扎下去。如果有什么粮草方面的需求,尽量向兄弟我提就是!”
陈川、李头二人闻言大喜。众所周知,整个豫州,唯一不缺粮的地方,只有谯地。现在桓景做出许诺,自己就算在梁国站稳脚跟了。
见主帅重归于好,众将士继续宴会后的博戏,气氛又渐渐欢乐起来。有来自北地的乞活军,大概是个关中人,酒酣耳热之际,不由得翩翩起舞,唱起了西北之地的《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
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
飘然旷野。
......”
众人不禁恻然。无论是乞活军还是新军之中,大多数人,都是流民出身。背井离乡之痛,从关陇到中原,都是一致的。
而现在,在驱逐了石勒之后,这些流民终于又了安身之所,都感慨非常。他们还看不到豫州潜在的裂痕,只是以为多年的战斗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这些士卒,昔日也是佃农、猎户之类的平头百姓,只是乱世逼得他们不得不在刀尖上度日。一旦有机会,和平一定是他们的最大诉求
不如趁热打铁,桓景想,借着这个气氛,先定个盟约。即使将来两军有什么变故,也能先从陈川这里提前听到风声。
见《陇头歌辞》曲罢。他起身向众人高呼:
“巨寇石勒已经败北,我们两军今日又划界已定,愿豫州之后不再有兵戈!”
他举酒阔步走近乞活军二将,又用小刀轻轻地划开手臂,涂在酒杯里。
“我们两家歃血为盟吧,之后不再相争!”
李头爽快的也轻轻地划破手指,让血滴入酒中。陈川犹豫了一小会,见众人都在盯着他看,也只好照做。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四周军士立刻欢呼起来。
这时孟诸泽湖面上,远远出现了几叶小舟,正向营地飘来。将士们停止了欢呼,开始议论纷纷。
“想必是附近父老来送酒肉的,大家不必多虑。”陈川向众人解释说。
趁着东风,小舟越来越近,有眼尖的将士看见舟上的情况,忽然紧张地大喊:
“不对,不是来送酒肉的。舟上的人都备了铠甲。”
陈川的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脸上满是紧张。而李头则一边走向滩头眺望,一边把手伸向了剑鞘。冉良则脱去靴子,一路向芦苇丛中跑去,想看个究竟。
唯有桓景依旧神态放松,只是有些疑惑:即使是披甲,这些不速之客也干不出什么事来——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