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桓景疑惑之际,湖面上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
“桓坞主,一年不见,军队雄壮了不少啊!”
他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高而瘦的中年人立在船头。以身形观之,那人看似一副清矍的文人派头,但一身戎装却平添了几分矫健。
船越来越近,随着面孔渐渐清晰,桓景忽然叫出了声:
“郗叔!”
船上的来人,竟是郗鉴,而身旁披甲环绕着的,正是他的卫士。想想也是,此湖北边就是高平郡,正是郗鉴老家金乡之所在。只是之前桓景对于兖州的地理并不熟悉,又只顾追击石勒,所以根本没想起这茬。
“可惜我来晚了,没想到石勒逃得如此之快,帮不了你们忙。”郗鉴摊着手,嘴上却露出笑意:“空手而来,也没带什么礼物。何况之前训你们这帮军士挺严,现在不会都想手撕了我吧。”
虽然新军中大部分新兵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身旁的长官们却都跑向河边,招摇着头盔,喝起采来。
新军中军官多出自最早的五百人里面,他们都经过郗鉴的严酷训练,桓景想,这大概就是郗鉴之所以开玩笑的原因了。
“郗叔,如果不是你把我们往死里训练,我小命早丢了!”桓景身后一个不知名的新军军官高声应答。随后,其余军官也纷纷夸赞起来
郗鉴刚刚走的时候,这些人都算松了一口气。可现在老上司回来,这些军士回忆起从前还是新兵时的折磨,却突然发现郗鉴教会他们的都是救命的本事。
桓景心中也满是感激,若不是郗鉴当初给自己的军队搭起了骨架,恐怕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练兵。
而之前和樊雅作战时,就是郗鉴联络的陈川和李头,他与乞活军二将亦是故交。
所以小舟靠岸之时,郗鉴一行人立马变成了宴会的核心。吃饱喝足的众人重新斟满美酒,往灶里添上柴火,好吃好喝地招待郗鉴。
郗鉴也不客气,抓起一把炒豆子就嚼起来:“你们刚刚谈得怎么样?是怎么划界的?”
乞活军二将一惊:“你如何知道......”
“你们盟誓用的香炉还摆在一旁呢!”郗鉴笑着说:“看来是谈得不错喽?”
大战之后,必然要分配利益,桓景倒是表情淡然,即使没有那个香炉,郗鉴也能想到他们此次宴会免不了谈及战后的分配吧。只是这样开门见山的风格,把陈川、李头震住了。
于是三人将刚刚的谈判向郗鉴描述了一番。郗鉴仿佛像一切都在他预料中那样似的,盘腿而坐,镇定地摇着扇子。只是当他听说砀山归了桓景时,意味深长地望了桓景一眼。
“那么郗公近况如何呢?”陈川问道。
“我不过有只几千人的小队伍,能镇守一方罢了。”郗鉴摇头笑着说起了他在高平郡征战的艰难史。
“回到家乡后,不才先是拉着金乡的一千户父老们躲在峄山逃避战乱。后来归附者多了,就转移到邹山。邹山有崇山峻岭,足以自守了。”
没想到郗鉴回乡之后,并未困守坞堡,而是拉起了一支队伍到山中与附近的贼众迂回。附近的主要军阀是泰山贼徐龛,虽然兵力雄厚,横跨泰山、高平两郡,却因为郗鉴善用地利,奈何不得。
随着郗鉴不断收聚附近流民,蚕食高平的疆土,竟然不经一战,就逼得徐龛不得不撤出高平郡大半县城。
“分离大半年,本来以为带兵打仗胜过了郗叔,没想到还是不及。”桓景感叹道。
“哪里,之所以有这些成就,还是靠这些弟兄们。”
郗鉴指了指身边他身边的侍卫,这些人肤色黝黑,一看就是农夫出身,但各个勇武非常。
不愧为原时空的北府兵之父,养兵确实是一绝。若是能为我所用就好了,桓景心中暗暗叹道,可惜别人已经自立门户了。
自立门户?突然,他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主意。郗鉴在兖州自立门户,正好是他的绝佳盟友。将来乞活军若要和他们反目,高平郡和谯国正好可成犄角之势。
只是,在乞活军眼皮子底下,又怎么秘密结盟呢?
待郗鉴说罢,仿佛嗓子也有些干哑,饮了一口茶水:“恕郗某无礼,晚间还要带军队回邹山的营地,故而不能多喝酒。”
“郗叔,为何不留在敝处过夜呢?”
郗鉴还没待满一个时辰就要走,众人都有些惋惜。桓景尤为迫切,毕竟他还想找机会和郗鉴结盟。
“本来来支援贵处,就是为了速战速决击败石勒,现在既然已经来迟,就没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了。后方徐龛依然威胁甚大,不才必须得尽速返回邹山。”
郗鉴此行既然全然是为了公事,也就并无逗留的道理。于是众人又只得依依惜别。一次重逢竟变成了别离。
向三人施礼之后,郗鉴转身正欲登船。郗鉴此次一去,恐怕再难相见,桓景心中着急:自己的计划必须告知此人,但又不能让乞活军那两位起疑心。
这该如何是好?
他赶忙高声喊住:“郗叔,家母王夫人有一件信物,要赠与足下!”
郗鉴会意,眨巴了一下眼睛,做个摒去众人的手势:“诸君暂且回避,我与桓景有要事相谈。桓公子,不妨登船来谈。”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兄弟说么?”
陈川心急,生怕自己没有听到什么要紧的事情。
“是桓公子母亲来说事,我与王夫人本是故交,一年前桓兄惨死在苦县,只恨没有照顾好她”,郗鉴挑着眉说道:“父母之丧况且都只要三年,为丈夫守节,一年怕是也够了吧......”
众人哂笑起来:王雍容寡居在家,而郗鉴回高平一年,尚不知有无婚配。这个时代尚无后世理学那般繁文缛节,所以寡妇再娶也是寻常之事。
在白云坞时,无论是新军还是乞活军,都知道郗鉴与王雍容过从甚密,现在看来是桓景是要促成给自己找个后爹么?军士们起着哄,大摇大摆地吹着口哨,离开湖岸往营地走去。
陈午见是桓景母亲的事情,说不定还涉及改嫁之类的家事,也不好意思阻拦。又见部下都纷纷离开了,只得悻悻地转身而去。
一入船舱之中,郗鉴就狠狠地给了桓景脑瓜一下:
“好个孝顺儿子,竟然拿亲妈的名节当挡箭牌!”
“我这不是,怕有小人在旁偷听吗?”桓景捂着头说道。这一下真有些疼。
“好吧,有什么事?是要结盟吗?”郗鉴直入主题。
不愧是郗鉴,早就猜出了自己的意图。如果能够有这样的盟友,豫州不足定也。想到这里,桓景的头一下就不疼了。
“果然如郗叔所料。”
桓景将豫州的形势、长安朝廷的近况、还有乞活军与自己潜在的矛盾细细地和郗鉴说了一番。郗鉴只是眉头紧锁。
“抛开之前的私情,公事公办。桓公子,你让我作你的盟友,又能提供给我些什么呢?”
“舍弟方才成为琅琊王的驸马,如果我们成为盟友,不才可以去建康,请求琅琊王表你为兖州刺史。”
“琅琊王?”郗鉴冷笑一声:“司马睿本是个破落户,先前是东海王的小跟班,靠琅琊王氏两兄弟才在江东侥幸立足。我为何要舍弃长安的正统朝廷,而选择江东的琅琊王呢?我要个刺史的虚名又有何用?”
“长安朝廷为权臣所制,且外有强敌,对于兖州根本鞭长莫及。何况长安朝廷选择让乞活军的陈午作为他们在兖州的代表,此人在胡虏和晋室之间反复无常,郗叔你在兖州,应该比我清楚。
“兖州外有石勒作为强敌,内有泰山贼扰攘。需有一人安抚百姓,震慑群小,以我观之,乞活军无此大志,定兖州者,非郗叔不可!”
“你是说,让我成为长安朝廷的敌人?”郗鉴冷冷地说。
“不,我是让你成为兖州百姓的父母。”
郗鉴闻言,沉吟了片刻。突然,他哈哈一笑:
“果然,只有王氏才能教出这样的儿子!”
他用手轻抚桓景的下巴,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容:“方才我只是试探你的辩才与韬略罢了,如今,桓公子果然不是一年前那个愣小子了。
“另外,我已经在家乡有婚配了,你也不必为我考虑了,还是好好孝顺母亲吧。”
”那么结盟的事情......“
“放心,从今天起,若有外敌进犯豫州,郗某纵使兵少,但也一定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