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衙门外蝉声四起,烈日照耀下,热气在地面上升腾。
衙门里面,谯城大小官员坐在竹椅上,厅堂一侧摆了两大缸水。
竹椅在这个时代算是新鲜事物,桓景只知要用竹条编织竹椅,但军务太忙,没空管这些细活,最终的设计方案还是由怀孕时没事可干燕燕给出。而水的比热大,桓景也引入了放置水缸方法来消暑。
所以虽然暑气正盛,竹椅上的桓彝心中却清凉自在得很。不过他之所以心情自在,不光是因为那些避暑措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桓景终于带兵回来了。
桓景离开的半个月里,他一方面要天天维系谯城的治安,而另一方面则要接收从前线源源不断到来的俘虏。自己手上只有一千新兵,却要管住这群悍勇的俘虏,这让他每夜都睡不着觉。
最糟糕的是,同事卞壸还是一个容不得一点差错的家伙,经常立一些不留余地的规矩,连作息都给俘虏定得死死的。本来谯城已经有如高压锅,卞壸还要再加一把火。桓彝不得不阳奉阴违,又将俘虏分而治之,加上俘虏饥饿疲惫无力反抗,这才勉强维持住了谯城的治安。
现在桓景的主力终于来到,可以压制住这些俘虏了。桓彝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今天正要和桓景好好聊一聊俘虏的安置问题。
正当桓彝思考俘虏问题的时候,桓景身着短衣便服,虎虎生风地走进了厅堂,坐在正中的竹椅上。他左边是卞壸,右边是桓彝。
见到熟悉的面孔,桓景心中高兴,但见到这群手下都面露疲意,他已经猜到谯城的管理并不轻松。在将众人逐个扫了一眼后,他开始了开场白:
“诸君,抱歉来迟了。刚刚家事迁延,所以没有立刻前来议事。想必诸君已经有很多想说的话了吧。”
“内史,我们先谈谈俘虏的安置”,桓彝开门见山:“自从石勒败逃以来,我们整日都在接收俘虏。先光是谯城一座城,就共计收集俘虏四千七百零八人,其中三千九百是晋人,还有八百胡人。
“但谯城只有一千人的守备力量,一千人镇守四千人,这是很危险的布置。若非内史及时回军,恐怕会有不测发生啊。”
桓景早就料道敌人的败兵多半会去谯城,毕竟这是附近唯一的大城,离石勒的逃亡路线又近,所以临行前才专门分了卞、桓两人一千人维持谯城治安。只是没想到逃往谯城的逃兵如此之多,属下压力如此之大,这是他考虑不周的地方。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桓彝的说法:“我原本没有预料到如此之多的敌军逃兵,这是我的过错。
“不过,你们现在是怎么处置这些俘虏的呢?”
桓彝答道:
“卞长史说对待俘虏应当应收尽收,等内史回来再做定夺,所以就把俘虏都带进城了,目前分散在城中各处看管。”
如果立刻开始审判,则有可能逼反俘虏,而之前桓景嘱咐过不能杀降,所以这两个老实人只好将俘虏们先关押在城里。
但长期这么看守这些俘虏,消耗粮草甚多,又没有产出,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想到这里,虽说桓景早有方案来处置这些俘虏,但说出来却有些难以启齿。
他沉吟一会儿,方才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我军此次北上获得了陈郡和砀山的大片土地。但陈郡百姓之前流亡殆尽,目前虽有大片土地,但无人耕种。
“同时,砀山之中,矿产无数,但当地人不知道如何开凿。如果要开发矿产,也必然,用到大量劳力。
“我想,让俘虏们屯田采矿,通过劳作来救赎过去的罪恶。”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从情感上来说,这些人恨透了石勒往昔的部下,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也不难理解:无论新军还是从新军中分离出的文职,多是豫州本地人或者流民,若非天下大乱,本来也是安居乐业的平民。在他们看来,自己妻离子散、天各一方大多是这些石勒部下的责任。
之所以留着这些俘虏不杀,是因为他们已经认可了桓景经过审判再定罪杀人的模式。但现在主帅却说要让俘虏们以劳力赎罪,这让他们有些不能接受。
“内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卞壸第一个站了出来:“之前您已经说过,这些人之所以要收容俘虏,是为了定罪审判,不可错杀一个好人,也不可放过一个恶人。
“现在怎可违背自己亲自定下的规矩,饶过这些人渣一命?”
一旁无论是新军将士,还是闻名前来的士人,都附和卞壸的呼声。他们期待地望着桓景,希望他下达命令。
可是桓景的考虑更为现实:陈郡空虚,砀山的矿山又需要人手。自己地盘虽然不小,但却真的已经无人可用。
在改制之后,新军中已经完全没有兼职的农民,都已成为全职的军人。这样一来,忠心于自己的自由农民反而变少了。
而谯地的坞堡主虽然名义上忠于自己,但是却只出粮草,不出家丁。所以虽然桓景通过经商累积了不少粮草,但参与生产的人数增长仅仅依靠归附的流民,始终上不去。
虽然从道义上,自己没有将自己的诺言贯彻到底。但此时,让自己的小小势力能够生存下去,才是最大的正义。
他打定主意,只斩杀最大恶极之人,留下其余从事劳作。于是,他从竹椅上起身,来到卞壸身前:
“卞长史所言确实有道理”,他拿起卞壸的手:“这些俘虏在豫州罪恶滔天,可惩罚这些人是一回事,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是另一回事。”
“子曰:‘以直报怨’......”卞壸正欲反驳,桓景赶紧接上了话头。
“审判肯定照常进行,罪大恶极者都会被斩杀。但是只要罪不至死,那么就要留下这些人来为谯地百姓种田挖矿。
“毕竟,谯地的安宁全靠诸位将士保卫,而秩序则靠诸位文吏来维持。百姓苦于苛捐杂税,也不宜被横征暴敛。但军粮和兵器一点也不能少。那么,谁来给我们粮食和矿产呢?”
“桓内史说得是,但总不能放着这些人不管吧......”卞壸不解农事,一时不知怎么应答。
桓景见卞壸的语气软了下来,顺着众人的情绪,补上了一句话:
“放心,无论是屯田、还是在矿场劳作,都会有人监管。与其让这些人一死了之,让他们劳苦地度过余生才是最大的惩罚。“
在原时空,自己的这种行为,简直和建立集中营相当。但在这个未开化的年代,只要不杀俘虏,就是集中营也被战俘视作仁政。
何况,现在自己的部下对于剥削俘虏毫无心理负担,而俘虏反而视自己为救命恩人,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但自己怎么会那么膈应呢?桓景仔细想想,自己终究不能完全脱离现代人的价值观。于是在拟好俘虏安置计划后,桓景便将这件事全权交由交给桓彝去处理。
经过三日连续不断的审讯,谯城的俘虏们中除了两百余罪大恶极者被斩杀,其余分别安排去阳夏屯田,或去砀山开矿。
除此之外,谯国各地亦有不少俘虏,桓景也命令当地长官按照谯城的榜样处理。不久之后,砀山的矿场人力充足,而阳夏附近也出现了耕作的身影。
谯地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俘虏,终于转化成了生产力,桓景得以开始下一步:他又要找坞堡主们开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