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升起,晨光刚刚映入了城父县许家坞堡的小窗口,但坞主许综已经早早起床梳洗。
作为许褚的孙子,许综此时已是年近的耄耋老人。之所以能够如此长寿,只因为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从来都是卯时苏醒,亥时入睡,雷打不动。这一作息只在发生少有的大事时会改变。
昨日正是这样一个例子,许家的子弟接到谯城传来的消息,说谯国内史桓景的军队已经将胡人彻底逐出豫州。见豫州又要恢复太平,过去世家大族的好日子又要回来了,许家的小字辈都张灯结彩,晚上饮酒博戏度过了这一夜,搅得整个坞堡不得安宁,许综自然也睡不着觉。
这帮小字辈真是沉不住气,许综心中暗语,许家早晚得败在这帮人手里。以长子许览为例,此儿虽然也已六旬,但遇事仍然没有一点定力。
当初桓景宴会谯地的坞堡主,将谯地品秩与捐税挂钩的时候,许览便慌张得不行,生怕多捐了一点粮。若不是自己稳住场子,接过了王雍容的话头,许家就被逼到桓家的对立面了。
他见证了谯地政权的几度变换,明白作为坞堡主的处世之道,也应和坚定的作息一样——永远坚定地站在主政谯地的势力一边,不要打多的主意。
哪怕真是石勒那个胡人得胜,自己一样有办法让他俯首。毕竟苟曦也好、石勒也好,这些来来去去的军队纵能称雄于一时,为了粮草,终究免不了求助于当地的坞堡主。自己无非遇事多捐一点,但失去的总能从佃户身上找回来。
桓景这小子看起来轻薄士人,但这种人往往只是表面如此,其实只是想多多筹集军饷罢了。毕竟他桓家自己就是世家大族,又怎么会拿自己开刀呢?
只要战事一结束,作为谯地首屈一指的坞堡主,许家必能得到封赏。自己只要告诫晚辈好好给桓景捐粮就成。
整理了一番思路之后,梳洗罢,老人带着几个随从,昂首走出坞堡大门,来到附近的田野上散步。
早上的田野还算凉爽,微风吹来,许综感到舒服极了。
忽然,他注意到坞堡的外墙上贴着一张告示,旁边早早地围了一大圈人,其中多是佃农和部曲,不知道为何有着十分的兴致,拉着一旁几个寒士询问告示的内容,像一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这帮老粗大字不识一个,能看出些什么门道来?”许综心里不禁犯嘀咕。
他朗声呵斥道:
“已是辰时了,还不赶快去干活?却来这里怠工?”
“快走!快滚!”一旁的随从见老坞主不高兴了,马上挥舞竹条,驱赶围观的佃户。
见坞主亲来,又带了一群凶神恶煞的随从,佃户们惊骇不已,拔腿沿着田垄一哄而散。随从们作势追了一阵,才给坞主清出一片场地出来。
望着这帮双目无神,一个个都瘦得跟柴火棍子似的佃户们远遁,许综叹了口气。想当年爷爷许褚可是带着家丁就能击退万余贼军,现在的家丁怎么都这个样子呢?
大概还是年景不好吧,养不起人。他摇摇头,望向告示。告示写在一张崭新的布绢上,看样子是昨夜刚刚挂上坞墙的。
上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许综于是伸长脖子,用嘶哑苍老的嗓音逐字朗读起来:
一旁随从皆不认字,只能等待坞主慢慢地念完。
“谯国——
内史——
有谕。”
这肯定是大战结束后,桓景那小子送来封赏了。若是往年,这些军头都会在大战之前捐税,而在大战结束时返还税款。毕竟这些军队都是靠战利品为生,坞堡临时提供的粮草更像是贷款。
“我师——逐并州贼——石勒——于孟诸,今胡虏——北窜,此皆百姓之力也!”
许综耸耸肩,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百姓?几任太守也好、内史也好,都喜欢这么说。但坞堡主心里明白得很,这里百姓就是指的坞堡主自己。毕竟百姓的税,也总要经过坞堡主才能上交给军队。
桓景这小子内史没做几天,但显然已经上道了。
“自赵王篡位以来,豫州久经丧乱,奸臣窃名,生民流离,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桓内史起义兵于白云坞,挫敌于谯城,遂能安豫东于一时。”
许综皱皱眉:每任太守也好,内史也好,总爱把自己吹嘘一番。看来桓景也不能免俗。
“今豫州已定,百姓饥困疲弊已久,当尽发谯城仓廪予谯地父老。故十日之后,有粟、麦各十车、粱肉两车、酒一车赴此地。此为内史还百姓之礼,无论士庶。若有中饱私囊者,严惩不贷。”
什么!无论士庶?
许综以为自己花了眼,再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告示上几个大字写得明明白白,确实是“无论士庶”无误。
也就是说,桓景确实送还了粮草,却指定人人有份。哪怕那人是微贱的佃农和部曲。
许综摇摇头:桓景到底是年轻人,爱慕虚荣。
说什么发仓廪给百姓,但粮草到了自己的龙骧坞,必然要经过自己手头。到时候发给士人,还是发给佃农,不还是自己说了算么?
许综没有把这告示太当回事,只是派随从嘱咐大儿子许览好好注意未来几天可能会来的粮草。自己自回屋中练五禽戏去了。
十日之后,一长串驴车果然满载着粮草来到了龙骧坞,其中有十三辆停靠在坞堡卸货,其余则继续散往附近其余坞堡。
商队的首领看起来是个胡人,许综认得此人,知道他正是之前桓家的老奴唐泰斯,后来则是为桓家卖酒的商队头子。桓家也是不体面,竟让个胡人奴才抛头露面。
唐泰斯简单地告知许家诸位主事的头领,说大概再过七天,内史桓景会从谯城赶来城父县。
他还特意嘱咐说,分粮一定要平均,让坞堡附近的百姓都能分到。随后才匆匆离去。
望着商队渐渐远去,许综陷入沉思。
虽然之前几任太守或内史送来粮食的时候,往往也以发仓廪赈济平民的名义,但其实往往都是坞堡主自己分了。这一点从来都是谯地主政于坞堡主之间的默契,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但这一次,内史竟然反复强调粮草要给到百姓。难道这真的是桓景的本意?还是说是这个传话的胡人理解错了内史的意思呢?许综一时拿不定主意。
“父亲”
“这一次还是像之前那样,存进坞堡仓库中吧。”一旁的许览发话了。
许综有些迟疑地看着大儿子:
“览儿,此事不比过往,我总觉得此间有诈。从前谯郡的主政从来没有谁说过要无论士庶地发粮。何况现在告示已经传遍了坞堡附近,佃农们都知道内史要发粮给他们了。我担心内史若知道我们不遵照他的告示行事,会怪罪于许家。”
许览有些不高兴:
“桓景有什么好怪罪我们的?我们许家亏待过他吗?
“那小子打仗,分明就是用着我们自己捐出的粮草。现在归还的也正与我们当初捐出的粮草相当,凭什么要分给那些佃农?
“何况,他就算真是昏了头,想糟践粮食,我们不照他的做,他又能怎样?难道他要与坞堡主们为敌吗?”
许综不敢苟同。凭借作为谯地多年不倒翁的经验,许综直觉上认为事情蹊跷。但他说不过大儿子,只能拂袖而去。
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在许览的安排下,所有从谯城来的粮草,全部存入了龙骧坞的府库之中。期间不断有饥民来求取粮食,都被许览拿着哭丧棒赶了出去。
时间来到七天后,桓景要来探望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