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到来之时,在众人瞩目之中,桓景来到了坞堡前的临时堆出的小土台上。身后十几车粮食也随之运出了坞堡大门。
看见心心念念的粮食,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后面的老弱妇孺只能踮着脚眺望,而最前面的青壮男子已经开始奋力向土台处靠拢,只是靠着许家家丁才勉强维持住秩序。但即使是家丁,也都不断回头望向盛着粮食的大车。
桓景默默地数了数台下的民众,大约有两千之数。这些人大都是许家的佃户和部曲。作为世袭的牟乡侯,许家在城父县的食邑有数千户之多,隐匿不报的亡户更是不计其数,此次前来围观的也只是一小部分。
如果此时有人振臂一呼,怕是没人能阻挡住眼前的洪流。
宛如久旱逢甘霖,过去数年豫州的战乱中,谯地虽然有桓景的保护,但坞堡主治下的百姓依然温饱不济,和桓景自家的新军部属仿佛活在两个世界。
原因很简单,新军基本上按照军队的编制分粮,即使非军事的部属也分配有序。加上商队经营得当,不断用美酒和兵器这些不能充饥的东西,从江东换来粮食这种硬通货,所以桓景直属的区域已经一年没有饿过饭。
但坞堡主们依然是内部自治状态,而去年桓景用品秩换粮食的政策,一方面从坞堡主手上换来了大量的粮食,另一方面也加剧了佃户和部曲粮食的匮乏,底层的日子愈发艰难了。
不过,不识字的百姓还推不出其中的因果:他们只能看见自家坞堡的日子越过越差,而士族老爷们依旧过着滋润的名士生活;另一边桓景治下虽然需要不断打仗,却衣食无忧,如果是士兵甚至能吃上肉和豆腐。
于是过去一年不断有佃户从各坞堡主处逃亡到桓景的属地。桓景的解决方案是用金银珠宝赔偿给坞堡主们,所以一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而此时,坞堡主治下的百姓已经接近极限,桓景承诺的粮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刁民还不肃静!”许综从桓景身后走出,叉腰指着百姓斥责道:“这是你们的内史大人,亲自来给你们送粮来了,还不感恩戴德?”
这老头颐指气使的样子和先前判若两人,桓景有些惊讶地瞟了一眼许综,随后立刻明白了。毕竟自己是谯地老大,圆滑的许综自然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虽然没人见过桓景,但大家都听闻过他的威名,眼见土台众人之中一个身着轻便皮甲的高大青年,便都已料到是谯国内史亲自前来。所以不需许综介绍,人群中立马爆发出一阵欢呼。
桓景面向人群,心中明白情绪已经成熟了。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不要着急,这些粮食都是你们的。但要守秩序,一步一步来。”
他一转眼珠,向身后的随行商人做了个手势,突然高声喊道:
“你们值得的比这更多!”
身旁乔装随行商人的新军侍卫会意,立刻抽出短剑,在桓景身旁排列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阵,护住桓景和燕燕。而许综身后的两个新军也立刻发难,将这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双手反剪,扣在地上。
台下的许览立刻指挥家丁结阵,但望望桓景身旁身强力壮的新军士兵,又望望自己手下羸弱的家丁,并不敢强攻上土台。何况父亲被扣押,这个年近六旬的大男孩也知道投鼠忌器。在他的命令下,许家家丁只是沿土台边缘和新军侍卫对峙。
许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无助地望着台下的儿子。四周百姓见台上突生变故,却只是议论纷纷,并无人前往助阵。
扣住了许综,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但桓景心里清楚,自己的底牌不是这一点侍卫和许综这个人质,而是土台下的人民。
“十二日之前,你们应该已经听闻谯城发下了十几车粮食。”桓景望着台下议论纷纷的民众,尽全力喊道:“这些粮食,你们人人都有份,但为什么拖到我亲自前来,方才下发?”
台下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仿佛退潮时的海水。连与新军对峙的家丁也转头望向侍卫簇拥中的桓景。
“为什么都是谯国子民,在内史治下的谯城,人人都能吃上饭;而在城父县的你们却只能饿着肚子?
“为什么新军在前线节节胜利,但后方的你们却过得越来越差,甚至穷到穿不上衣服?”
回应桓景的是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中酝酿的是思考,是觉醒。十二天前,他们为粮食到来兴奋不已,可后来就有了坞堡主私吞粮草的传言。虽然群情激愤,但他们只知道坞主老爷们一贯如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桓景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习以为常“。
“谯城与城父的诸般差别,是有一个原因的。
“不是因为谯城的百姓更加勤劳,而你们更加懒惰;也不是因为你们的内史是什么大天才。
“一切的原因,只在于一点,内史直接治下的百姓,都是自由身;而你们,则是许家的家奴!”
台下的佃户与部曲交头接耳起来。连许览手下的家丁都收起了矛尖,不住的回望身后的许览。
从曾祖父辈开始,曹操编制部曲的时候,这些人就生活在部曲制之下,后来司马炎的占田制更让这些部曲都成了土地上的佃客,几乎可以算作奴隶。
从前曾祖父辈是许褚的部曲,而现在的他们则是许褚孙子和曾孙的家丁。但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束缚在许家的土地上,是许家的一部分。
“哼,胡说八道!”许综跪在地上冷笑道:“我祖父、父亲在战场上数代拼死征战换来的家产,我一生恩泽一方,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否定的?生是许家的人,死了也应当做许家的鬼,这一切都是命数!更何况,如果没有许家的经营,这些人又去哪里谋生呢?”
桓景不回头,面向大众:
“听见了吗?你们的主人说,你们是许家的人。但在我看来,你们只是人,生来就是可以自由行动的。
“当女娲造人之初,哪里有许家,哪里有士人,哪里又有佃客呢?如果没有许家,你们自己难道不会耕种吗?你们只是没有田地罢了。”
一边是主人在强调家世,强调祖上的功勋;另一边则是谯地主官在说一些半通不通的道理。台下的民众不置可否:他们只知道自己肚中饥饿,但如果夺取许家的田地和粮食,又有些过于离经叛道。
摩肩接踵的人群陷入了争辩:
“但田产都是许家的,如果我们夺过来,岂不是忘恩负义?”
“是啊!身为谯国主官,怎么可以说这种无父无君的大话?”
“我不知道什么许家,也不懂什么自由,只知道自己饿得慌!”
“放肆,没有许家的经营,你这贱种连糠都吃不上。”
“但我只想吃东西了,哪怕泥土都可以。何况桓家不一样可以经营么?或许比许家还要好些?”
桓景望着人群,不说话。他知道,这些简单的道理,即使是后世之人也未必能时时明白,何况这些不识字的佃客呢?没有地主,农民就要受穷;没有XXX,员工就没法做事;这些论断在后世也并不鲜见,还不乏有各种“学识渊博”的正人君子背书。
后世受过教育的人都要费一番力气才能弄清的道理,肯定还得让他们好好消化消化,不求他们弄懂、认同,但求有些印象,播下一点种子。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人最在乎的还是吃饱肚子。但那些大道理也当伴随着这一次的记忆,深深地印入佃户与部曲的脑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