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成堆的麦粒如珠宝一般闪着光。土台一角的土坡处,新军和家丁正紧张地对峙着。
但望着土台上镇定自若的桓景,许览纵使人多势众,也不敢轻易进攻或者放箭,毕竟他的主心骨老父亲还握在桓景的手上。
而土台下,争论的声音也渐渐停歇了下去,众人皆已汗流浃背,饥饿已经渐渐爬上了围观佃户们的肠胃。
“喂!还发不发粮了!”
突然人群中一声大喊,众人恍然大悟,什么自由也好,什么许家也好,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腹中的饥饿是真。
人群开始向土台一侧盲目地冲击。许家家丁们将长矛横置,尽力将人群向外推,但他们自己也已经饥饿难耐,竟然被人群推得连连后退。
像波浪推动岸旁的浮标一样,人群和家丁构成的防线开始来回摇动。许览也不得不把注意力从土台上,转移到围观者这一边。
“忘恩负义的刁民,安静!”他心急如焚,不经破口大骂:“没看见自己家主人正被这个贼使君扣着吗?等我有功夫了,自会理会你们!”
但人群可顾不上许览那气若游丝的呼喊,只顾向前争望。尤其是后端的贫民,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也拼了命地往前挤。家丁的阵线渐渐后移,已经快到土台正下方了。
“你们要造反不成?”许览又气又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羸弱的佃客们居然如此胆大包天,他赶忙下令:“家丁们,面向佃客结矛阵!”
对付不了台上的新军,还对付不了这些刁民吗?许览心中暗骂。
在管家头子的号令中,许家的家丁犹豫地将长矛竖起,放下,指向佃客们。这些家丁本就是部曲的一部分,和佃客们都是乡里乡亲,此刻却不得不将矛尖指向自己人。
桓景一直在冷眼注视着形势的发展,只是一言不发。现在时机终于到来。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向人群大声疾呼:“你们拿许家人当作自己祖父、父辈们效忠的对象,许家人可从来没把你们当作自己人。
“刚刚你们的家主说你们造反?我是琅琊王承制表奏的谯国内史,粮草是我下令拨给你们,无论大义名分,那些粮草都是你们应得的!谁要阻拦,谁才是造反!
“佃客们!家丁们!不要再自相残杀了——
“去坞堡,拿回你们自己的粮食!”
本来许览在许家家丁中就没有什么威望,只因他是许综的儿子,许褚的曾孙方才敬他三分。现在在燥热的天气下,又是饥饿,又是被迫将矛尖指向自己的亲人,怨气早就在他们心中蔓延开来。
现在更兼桓景言语一挑动,有好事的家丁也随即响应,将长矛竖起,向反方向挥动:
“许家坞堡是我们佃客和家丁建起来的,许家子孙无能,就活该丢掉。大家冲啊!”
“活捉许览,献给内史!”
家丁的阵线调转了矛尖,人群再无阻拦,向家主许览冲去。而与桓景对峙的家丁也后撤,反而加入了人群。
在亲卫的护卫中,许览还想向坞门处奔逃。只见坞门却正在缓缓关闭。
“别关门!快!快送我进去”
啪!
回应他的是一声物体坠落的声音。
许览眼前,坞门塔楼上,一个人被抛出,直直地砸在他的正前方。他心中一惊,还来得及看那个被抛下来得倒霉鬼一眼:那正是自己下令监管坞堡塔楼的亲信,此时却摔成了一滩泥,还在地上扭动。
他的腿莫名一软,不争气地瘫软在地上,腹中一阵恶心,竟吐了出来。
见家主这番光景,身旁的亲信也情知大势已去。于是立马将失神落魄的坞主反剪双手,送给土台上的桓景。
而粮车旁边已经聚满了抢粮的人群,他们捧起金黄的麦粒,争先恐后地盛入自己的怀中。有的饥民甚至直接将麦粒塞进嘴里。
此时,天边马蹄声响起,桓景知道是接应自己的骑兵队来了。他本来命令高肃在未时率领新训练的骑兵赶来,在自己和许家对峙的时候添上最后一记砝码。
这批骑兵是由孟诸之战中俘获的石勒军马匹刚刚训练的,大约七百人,都是之前的新军士兵,其中大部分才刚刚学会骑马。但对付许家的家丁已经绰绰有余。
现在未时已到,骑兵准时到来,许家父子却已经都被绑上了土台。桓景心想,自己看来低估了许家佃客们的饥饿。
不过骑兵队也不算来迟了,粮车旁边乱成一团,正好需要人维持秩序。
见最初的狂热已经消退,桓景才下令骑兵队下马,介入其中。
“粮食人人都有份!老弱妇孺优先!”
最狂热的一批人已经抢到了粮食,于是心满意足地捧着粮食出去了。剩下的佃客们本来就是最老实本分的家伙,现在见到正规军队介入,也不好再浑水摸鱼,只得先退往一旁,静待新军进行分配。
人群这一庞大的野兽,终于被约束住了。新军的骑兵控制了剩下的粮食,开始有序地向佃客们分发,即使现在被挤到队伍最后的老弱妇孺,也分到了粮食。
望着土台下川行的人流,许综说不出话来,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他不能明白,自己之前明明一直恭恭敬敬地顺着内史的心意,为何最后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内史大人,是小的有眼无珠,”一旁的许览不住地告饶,这一切对于他而言只是莫名的恐怖。
“没有出息的家伙!”望着不成器的儿子,许综悲愤地斥责道:“我祖父许仲康英雄一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子孙!”
随后他转向桓景,抬起了头颅:“贼使君,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只是不教而诛,令我死了也不能心服!”
桓景却弯下身子,解开了捆绑许综的绳索,笑着说:“不愧为虎痴的子孙,还算有骨气。我今日不过是杀鸡儆猴,借你们坞堡给全谯国做个榜样耳。”
随后,他便吩咐送给许家父子一份盘缠,傍晚时分,让邓岳的水师将二人带去舟上,顺着涡水,一路送往江东去安家。
望着许综和其他许家人远去的背影,桓景拆开了一份竹筒,竹筒上的署名是戴渊——那正是谯地另一望族,铚县戴氏的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