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硕像饿狼扑向食物一样,紧紧攥过契约,细细阅读起来,眼神也由紧张变为欣喜。
桓景在一旁盯着这个士人的神态变化,心中并无波澜:看来即使是这个时代的士人,面对实实在在的利益,也会放弃原有的坚持。
契约中所写的第一点是土断。这一点与戴硕预想的类似。契约中将田地分为官田和私田。因为铚县方圆百里皆为戴家所有,所以契约中所需区分的无非是官田与戴家的私田。凡戴家已经耕种的土地,皆归戴家私田。而未耕种的荒地都收为官有。而田地多少,将由新军派人勘测厘定。
戴硕仔细想想,那些荒山野岭、深池沼泽,自己留着也没法耕种;何况如果哪天谯地按田产征税了,自己多少还能避点税。同时,他又想到新军强大的兵力,所以自然答应。
而契约中所写的第二点,才是让戴硕欣喜的关键。虽然在桓景自己看来,这无非是俄国亚历山大二世的农奴赎买政策的晋朝版:
所有在戴家的流民佃客都以谯城的名义进行赎买,只赎人而不购入田地。赎买所获的佃客,官府将分配陈郡的无主田地任由其开荒。而对于每一个被解放的佃客,谯城的官府都会以粮食的形式向戴家发放赎金,而粮食不够处尚有金银珠宝弥补。
虽然佃客是坞堡主的根本,但是粮食才是活命的基础。先前石虎对谯地的入侵极大地扰乱了春耕,今年势必歉收已经成了坞堡主们的共识。此时谯城供应来的粮食真成了雪中送炭。
桓景开出的价码是先前卞壸在谯城打击胥吏和豪商时收缴来的积粟。这些小米便于储存,足够戴家不耕田也能吃上一年。
当然,对应如此优厚价码的,便是佃客一经赎买就与坞堡主脱离了人身依附,从此不再是坞堡主专有的部曲。佃客可以自己拥有田产,也有无需坞堡主许可就能迁居、参军、婚配的名分。
“许家在涡水以东的土地算是添头。”桓景平静地说:“足下田地未曾减少,粮食反而入了一大笔。这样一算,足下怎么也是赚到了。”
一天之内经历了大惊大喜的戴硕此刻握着契约,面对眼花缭乱的利益,有些失神,久久说不出话来。待他恍惚许久,才忽然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流民佃客都走了,谁来耕种呢?
“可戴家广阔的田地无人耕种,该怎么办呢?”
“足下放心,新军可以协助戴家耕种。只是田租尚需商量,暂时七三分吧。”
凭借燕燕设计的先进农具,还有将种粟换为小麦和大豆轮种,去年谯城周围的庄稼实现了丰收,白云坞的桓氏擅长耕种已经成为整个谯国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一点,戴硕不可能不知道。
“七三分?我们七,你们三,你们真的愿意?”戴硕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不是,是我们七,你们三。”桓景回应道。
戴硕颇有些心痛,不过面对强大的武力,他也无法反对。何况田地如此之多,除了新军也找不到其他能够耕种的人了。
见他表情犹豫,桓景立马劝解道:
“去年光白云坞一地的产量就翻了番。如果你们愿意任由新军对田地进行打理,粮食即使只有三分,翻一番后也成了六分。相较往年的四六分,你们收获的粮食并未减少,是不是?”
戴硕掐指一算,方才醒悟过来,立刻伏地道谢。这次
双方又是寒暄一番之后,戴硕才千恩万谢地离去。
待他走后,一个身影从帘后走出,正是燕燕。她靠在桓景身旁,望着戴硕远去的背影,轻轻地问道:
“为何对戴家如此之厚,对许家如此之薄呢?”
桓景抚着妻子的发鬓,贴在她的耳边说道:
“谯地知名的大族,除了我们桓家与之前迁居的夏侯家,无非许家和戴家。他们是全谯地瞩目的焦点。
“现在这样一赏一罚,全谯地的坞堡主都会知道,只要跟随我们,就会像戴家那样收到奖赏;而如果胆敢耍弄小心思,就会像许家一样被扒个精光,然后驱逐出境。”
燕燕扭头凝视桓景,眼神中充满爱意:
“我知道了,从前爷爷对我说过这个故事。从前战国时期,齐威王召见诸位大夫,赏了即墨大夫,杀了阿大夫。齐威王这样做,未必是因为即墨大夫有多么贤能,阿大夫有多么腐败,不过是一赏一罚之间,给诸位臣子立下一个准信罢了。”
“正是如此。”
“那么依我看来,许家和戴家的事情,不仅应当任其流传。还要发布告到各个坞堡,让谯地所有的坞堡主都明白这个道理。另外,还要传扬出去,编成歌谣,让小儿传唱。商队也要好好利用起来......”
望着燕燕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宣传的方案,桓景心中感慨:妻子实在是聪明,但有些过于聪明了。也只有张华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孙女。
第二天,新军便撤出了戴家坞堡,回到谯城,跟随他们的,是数千拖家带口,自发跟随的佃客,许多自由的自耕农也跟在队伍里面。此地原本的土地都是戴家的,佃客留在此地也无法耕种
随后半个月的时间里,谯地的小儿都开始传唱起一些奇奇怪怪的歌谣:
“桓氏子,起豫东;附者钵盆满,违者衣囊空......”
“放佃客,戴家兴;扣粮车,许家亡......”
而商队则沿着蜘蛛网一样的商路网络,将许家和戴家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豫州,桓家的商人都是唐泰斯从行商之中招募,一个个惯于吹牛。他们在和坞堡主交易之间,往往将许家和戴家的事情先是故作神秘地透露出来,撩起当地坞堡主的兴趣,随后当他们问起,再添油加醋一番。
至此,先前童谣里的内容也被一一印证,许家和戴家的故事成了士人和佃农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而于此同时,桓景各旅军队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在谯地四处巡游。
在童谣和小道消息的轰炸下,坞堡主们早知晓了许家和戴家的事迹,都纷纷接纳新军的文职进入坞堡,允许他们丈量土地,在释放先前收纳的佃客。
一时间,新军在谯地上下奔忙,而陈郡也因为源源不断流入的人口而重新有了人气。只是因为赎买,谯城先前收缴积蓄的金银珠宝,还有仓储积粟被一扫而光。
但桓景并不可惜,土地和人口才是发展的根本。先前自己只能控制谯城一地,与桓家与夏侯家的田地;而人口也只有桓家、夏侯家原本的佃客和流民。现在,新军的触角终于伸到了谯国的每一个角落。
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为了推进改革,新军人力开始显着地不够了。一旦豫州另外两股力量——乞活军陈午、流民帅张平停止了争斗,转头共同对付自己,那么又当如何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