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流民的事情。戴硕抿了抿嘴,开始略略猜到桓景的来意,却欲言又止,只是沉默许久才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收纳流民本是士人应尽的道义,先前戴家一直在履行。”
现在谯国是按人头与户数收税,如果承认自己收纳了流民,隐匿了户口,那么税款可是少不了的。戴硕只是强调道义,打算迅速地跳过这个问题。
当对方回避问题的时候,往往就不要放过那个问题。所以桓景不依不饶,继续追诘:
“那么,你们戴家收纳了多少流民?”
听到这个问题,戴硕用手指不住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乱世之中,流民来了又走,账册登记混乱,着实难以清点......”
他站在戴硕身前,附身贴近对方的面颊,一字一顿地说:
“老实告诉我,你们坞堡收纳了多少流民?”
戴硕身子微微一震,努力回避桓景的目光:
“戴家嫡庶一共收纳了流民五千余口,现在全在坞堡内作为佃客。他们都已经成为戴家的部曲了。”
所谓部曲,本来是曹魏时期将领大臣的家丁,但自魏文帝以来,士族渐渐强势,部曲本来只是亦农亦兵的自由人,后来却被约束在田地上,成为了士族的家奴。
和一般农民不同,部曲可以随意招募,连田契都没有。而在隐匿了户口之后,士族也不需要为他们缴纳税款。所以乘着乱世,各坞堡都在广纳流民来充实部曲,先前许家是如此,现在的戴家亦是如此。
“即使是你的部曲,也是晋室的子民,如何能隐瞒不报呢?”桓景继续保持威压的姿势。
戴硕情知自己隐匿流民户口,确实理亏,低声说道:“无非是怕内史您责问先前私自收受流民之责罢了。但收纳流民本就是道义所在......”
桓景将手按在戴硕肩上,打断了他的自辩:
“依我看,足下是避重就轻罢了。足下真正怕的——可是谯国会按流民人头来向戴家收税?”
此言一出,看着桓景的剑鞘和高大的身躯,戴硕明白自己无法抵赖,只得摊手说道:“确实是这样,但内史你也知道,往年兵荒马乱,收成也不好,即使是我们这样历史悠久的士族,也没有余粮......”
桓景闻言,呵呵一笑,弄得戴硕不明所以,话也没有说完。
“你担心的就是收税?”
“确实如此,以戴家的财力,也已经见底了。何况现在真正缺的是粮,养活戴家已经困难至极,何况还要养活那么多流民呢?”
“流民会是负担么?”
“那是当然,他们大字不识,要教会他们守戴家的规矩已经令人筋疲力尽了。他们种田也不卖力,全靠我们的仓储养活。现在看来,我们养了这些流民纯粹是亏本买卖,仅仅是因为家国道义,才收容他们。
“又是用我们家牛,用我们家田,还不知道感恩......”
桓景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戴硕。他已经无意继续听一个衣食无忧的豪族卖惨了:
“足下放心好了,我们要的不是税款。谯城商路畅通,富甲一方,我们财源足够,不用劳烦你们,像往常一样交税就好。“
戴硕心中一惊,抬眼望向桓景,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桓景笑着说:“戴家既然遭逢如此困境,作为戴渊的友人,自然会帮助你们。”
这个内史又是在逼问流民数目,又不打算按流民数目征税,还说什么要帮助戴家,到底是想干什么?戴硕简直摸不着头脑,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观察桓景。
桓景见戴硕不答话,于是继续说道:
“足下刚刚不是说,戴家养活流民也困难么?”
戴硕点点头,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内史想要干什么?难道还发粮不成?他只是淡淡地说:
“确实如此。”
见戴硕已经犯糊涂了,桓景终于说明了来意:
“那么这样吧,你们戴家养不了的流民,我们来养,行不?”
戴硕万万没想到,内史竟然打的是流民自身的主意,而不是税款。虽然他平日对流民百般抱怨,但也清楚自己万不能将流民交出去。
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就是,流民走了,自己家的田谁来种呢?
“这只怕不太合适吧?”他惴惴地说。
“你刚刚不是说,养流民是个亏本买卖么?”
见刚刚一通卖惨反而把自己坑了,戴硕不禁冷汗直冒,他左右四顾,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在晋朝的占田制之下,佃客依附于士族,比后世的农奴更甚,即使是太康年间的太平年月,佃客和士族之间也是四六分成。
而乱世之中,流民面对坞堡主毫无议价的能力,少数坞堡主甚至能以二八分成。毕竟这些流民即使要从坞堡里逃亡,又能逃去哪儿呢?
虽然戴家家底大,加上戴硕也还算有些道义,所以依然坚持四六分成。但这样的流民对于他们也依然是极为廉价的劳动力。
现在内史竟然要收回这些流民,真是如同釜底抽薪。戴硕想,之前竟然忘了方圆千里,就桓景一家不缺粮,只缺人,现在来要流民也是自然之理。但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他感到后悔不迭。
“过去是乱世,豫州兵荒马乱,这些流民无处可去,才来到我们这里的。突然要赶他们走,怕是不好。”戴硕已经顾不得话语前后自相矛盾了,只是拿着乱世的借口来胡乱辩解。
“但现在呢?巨寇石勒已被驱离豫州,现在生民各安一方,已经不需要劳烦诸位坞主再收纳流民了!你们坞堡收纳了多少流民,不妨尽数上报,我们在陈郡有大量荒地,正好需要流民耕种。”
见桓景头脑清晰,而且坞堡外有重兵压制,戴硕明白,此时已经是无可奈何。
先前坞堡主们都各拥家丁部曲,加上坞堡坚固,所以不怕外人入侵。即使当初石勒、王弥在豫州劫掠,绝大多数时候也不敢入侵坞堡,除非饿得没有办法了。
但桓景在许家的行动,还有从城父县传来的小道消息,深深震慑住了各个坞堡主。他们头一回意识到,自己手下看似忠诚的家丁和部曲,也会有倒戈的可能。自己家的家丁平日里交头接耳,也让他们不禁疑心是否是在密谋造反,或是将坞堡献给桓景。
当初桓景只带数十人,凭借一席话语策动家丁,就能使得坚固的许家坞堡沦陷。现在坞堡内外有两千新军士兵,新军在谯城的生活让部曲向往已久,自己又如何能说服家丁不倒戈呢?
想通了这一点,戴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仿佛累了:
“任凭阁下处置吧,只是希望内史大人能够多少看在你朋友戴渊的面子上,给我们戴家留点东西。”
下一步就要再找个由头把我们押走了吧,戴硕心想。
可他却看见桓景稍稍退后,抽出了一张帛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不要担心田地没人种。你们戴家当初交粮有功,我们倒也不会亏欠你们。”
“这里是一份契约,你是谯国名士,读书断字不成问题,自己好好看看吧。算一算自己有没有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