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桓景一行人的车驾来到戴家时,戴家众人,无论老幼,都早已在坞堡前门排成整齐的两列,恭敬地抄着手,等候他们。
望着烈日下这些人的汗流浃背的样子,桓景却更加警惕了:越是恭顺的人,往往心思也就越多。戴家如此恭顺,难道是有了应对之策?之前他们能够那样轻易地答应进行土断,不知道还算不算是什么好事。
“家主戴渊在江东为官,无法亲自来迎接大人,还望恕罪。”为首的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人理理衣袖,作势便要来个五体投地。
桓景赶忙将他拉起来,他尽量装作随意地拍着他的手:“你家家主当初与鄙人在淮河共同抵御贼人石勒,也算是颇有交情了。礼数什么的可以不必拘束。
“另外,敢问足下姓名?”
“在下戴硕,是戴渊的从兄。”中年人抬眼,桓景感到他身子在抖,也不知是真的害怕,还是装出来的。
“兄长礼数未免过于周全了。”桓景尽力安抚,眼睛却没有停止观察对方的神情。
“不过是听闻许家被驱逐出谯地,戴家世代在此地,礼数如果不能周全,怕是会落得和许家一样的下场。”戴硕倒也不避讳,直接说明意图。
此人目光灼灼,倒像个君子。桓景心想,既然他为首说话,年纪又长,想必是戴家真正的主事了。
桓景轻咳一声,缓缓地说:
“许家那是私吞粮草,犯了罪。你们既然无罪,其实不用担心的。”
戴硕面色稍稍舒缓,但依然谨遵礼数,将桓景一行人迎入坞堡内议事厅。
一路上,桓景一个劲地夸奖戴渊,但他心里清楚得很,戴渊不过是戴家在江东的一块牌坊,但真正的话事人却是此地的戴硕。
大概见内史并无杀气,戴硕看起来倒是和颜悦色了不少。待几人入坐,他就唤一旁的仆从端上茶来。
“内史您本是铚县人,与我们戴家也算是同乡了。”
“那是自然,只是前些年兵荒马乱,还从未回过铚县。”
桓景想起来母亲之前和他说过的桓家往事:铚县桓氏本来老家就在铚县,当年桓弼为了方便做官,才搬迁至谯城。目前铚县依然有不少姓桓的坞堡主,只是和自己家十分生分。
“既然是同乡,有些话就直说了吧。之前舍弟戴渊从江东来信,说内史您要在谯地施行土断。不知这土断要怎么断啊?”
“无非是丈量田亩,然后明正户籍罢了。田亩如果是足下的,就应当记录清楚。足下隐匿的流民、佃客,也应当统统记录进入户籍。”
“自惠皇帝登基以来,谯地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土地。许多田界都乱了,倒也应该好好重新整理一番。”戴硕点点头,但眼睛却瞟向一旁:“只是虽然我未曾亲历过,家中长辈说从前武帝时候,为政者进行土断,往往克扣甚多,内史如有什么要求,也还望直说啊。”
桓景捏了捏拳头,尽力约束住自己挠头的冲动:敢情是当我是个索贿的官了。不对,这是在暗示,如果自己在土断中偏袒戴家,便能收到一笔贿赂。
没想到戴硕这个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家伙,小心思倒是不少。
“放心,此番仅仅只是丈量土地,不会索贿的。”桓景斩钉截铁地说。
“不必推让了,自古当官的,哪儿不能受点好处?”
“我桓景作为谯地的父母官,是绝对不会收一点贿赂的。”
听闻此言,戴硕突然从座位上起身。桓景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戴硕就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桓景不禁目瞪口呆。
“内史大人,您要尽灭谯地高门就直说,何必故作姿态,来引诱我们犯下罪过,然后又将我们驱逐出祖辈生长的田地?”戴硕涕泗横流,桓景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终于意识到,之前在许家的行动,可把这些坞堡主吓得不轻。
在愣神之后,他连忙搀扶起戴硕:“这又是何必,我桓景向天起誓,此番前来,只是为了算清楚土地田亩,绝无别的意思。”
“先前足下许诺夏侯家成为谯郡太守,之后便将夏侯太守轰出谯城;足下又许诺许家能得到粮食,却将这作为罪名收捕许家父子。此番又来我们戴家丈量田亩,想必也有别的意思吧。”
“绝无别的意思,否则,为何我还将许家的土地,分与你们一部分呢?戴渊是我好友,你是戴渊的从兄,也就是我的兄长。不可能拿你们家开刀的。”
桓景当初在寿春时,只和戴渊有过数面之缘;而作为广陵戴氏,戴渊其实和谯地戴氏亲缘甚远,只是现在因为在朝为官,所以被遥尊为家主。
两个和戴渊没什么交集的家伙,此时却都拿着戴渊来互相套近乎。桓景心想,要是戴渊知道此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见桓景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又屡次提及戴渊的名号,戴硕这才缓缓起身,开始露出一丝喜色:大概桓景真是戴渊好友,戴家在谯国算是终于有靠山了。
“内史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不知既然内史不要贿赂,进行土断又有何好处呢?”
桓景心想,暂时还不能图穷匕见,直接说自己之后要方便收税,或许军事上的需求可以作为一个便当的理由。
“我之所以土断不是为了我自己那点小利,也不是为了桓家,而是为了天下。”
“哦?”戴硕起了兴致,他显然还不太相信这套说辞。
“足下以为,现在的天下是治世,还是乱世?”
“是乱世。”
“那么为何导致如此乱世呢?”
“原因纷纭,大概是天数有变吧,还望内史能指教一二。”
桓景将戴硕扶上座位,振声说道:
“我朝灭吴之后,太康元年之时,曾经丈量过一次土地,得户数约二百四十万户,人口约一千六百余万人。
“而两年之后,太康三年,全国再次清理土地,得户数约三百七十万户,人口约二千两百余万人。不过短短三年之内,人口竟然增长了如此之多,这未免太过奇怪,不知是为何?”
戴硕答道:“慑于武帝灭吴的威势,豪族们纷纷上报户口了。”
“而惠帝初年,经过太康年间十余年的治世,全国户数也不过三百五十万户,人口不过二千四百余万人。人口并未加增,户数反而减少了。兄长久为田亩之事,必然知道其中缘故。”
戴硕沉默不语,收聚流民为家奴,隐匿户口的事情,自太康年间开始,戴家就没少干。
人口不是没有增加,但朝廷统计不到的户口,自然不会进入史料,也不能变为赋税和兵源。
桓景趁热打铁:
“不知足下怎么看待逃难至戴家的流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