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石头城外,一只大舸刚刚靠岸,船工在石头津上忙上忙下,舸中船舱内,望着滔滔大江,桓景心中无限感慨。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时空的南京,他记得当初来到此地时,石头城遗址无非是遗址公园里荒芜破败的石堆,城头上长满了树木。
而现在,潮水拍打着的石头城巍峨地立在江边,上面遍是旌旗与弓弩,军士持矛严阵以待。石头城下,是石头津,正是秦淮河汇入长江之处,此处舟船往来不绝,江岸上人群熙熙攘攘,正是从各处来卸货的商贩。
桓景不禁感慨道:“此真形胜之地也。”
“这是内史第一次来建康?”一旁温峤问道。
“正是如此。”
“那么,令人惊讶的东西还在后头呢。”他一遍笑着,一遍将桓景从船舱引出:“船工们已经准备停当,王将军已经带着江东士人在江边等候了。”
在寿春之战后,王导声名大震,司马睿进一步表奏他为辅国将军。这是桓景、温峤早已知道的事情。
二人从船舱走出,遥遥望见王导身着常服,只带着几个士人,守在岸上。相比他现在显赫的地位,这算是十分小的阵仗了。
“王导只以私密的身份接见你,算是把你当作自己人了。”温峤在一旁向桓景耳语。
桓景阔然开朗:原来此时士人对寒族才竭尽礼数,对士族的自己人则放诞廓达,不拘礼节。王导以常服来见桓景,是把他也认作士族的一份子了。
“桓内史,别来无恙。”王导略一欠身,“今日只是带几个好友来见,算是我们私下的聚会,所以也请不要拘于礼数。对了,看看我身后,不少你的熟人呢!”
桓景抬头,望向王导身后的四五个士人。
“伯仁、若思……”他认出来了周顗、戴渊、谢鲲、羊曼,但是有一人尚且不识。
看见桓景犹豫的神情,王导笑道:“也无怪你不识,这是舍弟王旷,先前只是在建康任职,未曾去过寿春。
“对了,桓内史,我们也是乘船来的。料想内史的大舸,在秦淮小河中反而颇为不便。我们准备了小舫一具,望内史不要嫌弃简陋。”
在仆人的牵引下,一行人向秦淮河口走去,来到一具小巧别致的画舫前,其上纹饰繁复,好像画的是一副画,一个壮汉正持剑与一条蛇对峙,而画舫的另一面画的则是一座火光冲天的宫殿。桓景正欲问间,周顗早已开口:
“此面画的是汉高祖斩白蛇,另一面画的是绿林军入长安。”
这难道有什么寓意么?桓景摇摇头,也没细想。
待走进船舱之后,船夫缓缓摇动长橹,画舫沿着秦淮河向建康进发。船舱内,一行人把酒言欢,回忆着寿春之战的往事。一行人渐渐沉醉,两岸的风景也渐渐由田地变为民宅。
船舱内倒是素雅之至,船舱两壁上,别无纹饰,只各挂一副书法。
“左面船壁是班固《两都赋》,右面是张衡的《二京赋》,皆为王公手书。”周顗介绍说。
望向这两幅书法,桓景看得出这两幅行书中,隐隐有着后世兰亭集序的笔力,书法果然是王家的家传。
“王公在建康一隅,也没有忘记恢复两京啊!”也得趁着这个机会恭维一番王导,于是他这样夸赞道。
“那是自然,待江东平定之后,王公从京口出发攻向徐州,王公的弟弟王敦***定西蜀。内史你则从谯地出发,恢复洛阳,天下太平可期了。”周顗面色通红,显然有些喝大了。
桓景注意到王导微微皱了一下眉,但没有说话。整个船舱内,众人要么微醺,要么沉醉,只有王导面色不变,放到后世大概也是千杯不倒吧。
终于,一座高耸的城楼出现在桓景眼前。
“内史,这就是建康城了”王导指向城楼说道:“但今天,我们不去城里,请内史来陋室小住。”
面对秦淮河在建康城下的分岔口,船工将画舫向东一拐,驶入了秦淮河主道,河岸两旁热闹非凡
“这是盐市。”
“这是朱雀门。”
“这是淮边列肆。”
一路上,周顗在不断地介绍着秦淮河边盛景,仿佛一个导游。桓景这才想起,周顗来建康也没有多久,这就已经逛遍了建康上下,看来这个城市真是容易让人陶醉其中啊。周顗以操行着称于世,尚且如此,那些凡夫俗子有怎么能拒绝建康城的繁华温暖,而选择寒风凛冽的北方呢?
也是,现在船舱内一片狼藉。谢鲲、羊曼这种酒后放诞的家伙自不必说,脱去衣服在船舱内念着他们新赋的诗;戴渊、王旷也随声应和。温峤酒力似乎不行,趴在几案上,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只有王导的目光依然凌利,面色依旧平静,或许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在乱世之中成为东晋的中流砥柱吧。望着王导石像一样的面容,桓景出了神。
“桓内史,此来所为何事呢?”
石像竟然说话了,还是直入主题,桓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突然袭击:“王公,我此行前来,只是为了找一个豫州刺史。”
“长安的行台,不是已经任命张平为豫州刺史了么?”
“王公以为,张平真能胜任豫州刺史?”
王导只是用探询的眼光盯着桓景:“张平为何不能做豫州刺史?”
“张平暗弱无能,反复无常,劫掠百姓。这种人怎么能治理好豫州呢?”
“只要长安的行台认可,一个治理不好豫州的人,只要听话,为何不能成为豫州刺史呢?”王导继续用逼问的眼神盯着桓景,使他心里发毛。
“退一万步讲,即使张平真能胜任,琅琊王真的愿意豫州被秦王的人接收吗?”桓景不想再绕圈子了,直接点明了来意:王导只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是站在秦王一边还是琅琊王一边,那么不妨现在就选边站。
“难道说,你想自立为豫州刺史吗?”王导摇摇头:“但我的桓内史,你三月才被表为谯国内史,现在不过八月,就要琅琊王将你迁任豫州刺史。这未免难以服众。”
“所以我才要亲来江东,择一贤者来做豫州刺史,我可以作为豫州司马,为其鞍前马后。”
见桓景态度恭顺,王导眼神这才缓和下来,重新露出笑容。
“莫聊公事了,简直败兴之至。我们来唱歌,唱歌……”一旁谢鲲显然醉得不省人事了,望着还在讨论公事的二人,都顾不上王导的地位,就开始鬼哭狼嚎起来。
正当船舱内一片混乱之际,一个脑袋探入舱中,原来是船夫:“诸位老爷们,已经到乌衣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