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期,乌衣巷本是东吴精锐乌衣营的驻地。后来中原动荡,侨姓士人南下,此地便逐渐变成住宅区。王导、谢鲲都在此地安住。
在王导管家的指引下,众人前往王氏在乌衣巷的宅院。在寿春之战后,王导因为力主在寿春抵御石勒有功,再度获得新的封地与赏钱,连带手下所有主战的侨姓士人都有所封赏。乌衣巷四处都在扩修宅院,工匠垒砌砖石和锯木头的声音不绝于耳,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虽说桓景读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来之前总是幻想着王家谢家会居住在怎样奢豪的居所。但此时新兴侨姓士人居住的乌衣巷,显然还是没有后世传说中那样气派:低矮的院墙、风格不一的房门和屋顶、巷中路面皆是泥土、又无树木,这些都在说明这些刚刚侨姓士人大多才刚刚迁居此地。
反倒是不远处东面的一片住宅,遥遥望去,一派富丽雍容的景况,其间松柏森森,楼阁高耸入云。乌衣巷和那片住宅一比,简直如同暴发户的居所。
“那是何处”,桓景遥指东面的住宅。
“那是南塘,是顾家、陆家、纪家、周家这些吴地士人在建康的行邸。”王导应答道:“他们是吴地世家,在此经营已久,也无怪乎如此繁盛。”
“他…们什么吴地世家,我们就…一群丧家之犬”,谢鲲摇摇晃晃地走着,“懂……懂么?丧家之犬!汪汪汪!”
“幼舆!桓内史是贵客,请尊重些!”王导斥责道。
“礼…礼俗岂为我辈所设……”谢鲲话还没说完,就蹲在地上,掏着嗓子开始干呕起来。一旁的家仆见状,赶紧将这醉鬼引到一旁的水渠去。
“幼舆狂士,放诞无礼,还望桓内史稍假借之。”王导向桓景表示歉意。
现在一行人里,只有桓景和王导两人尚且清醒,其余士人要么互相搀扶,要么被家仆扛在肩上,都已经意识不清了。
“到了!”管家一声高叫,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王导微微欠身,便引导众人向宅中走去。
宅院中,王家的妇孺们早就等候在宅院内,见一群乱哄哄的男人进来,慌忙迎上前接走喝得烂醉的众人,只留王导和桓景。
见众人散去,桓景想起他此行的目的,便再次提醒王导。
“王将军,豫州刺史的事情……”
他话还没说完,王导就握住他的手:“不要见外,叫我的字,茂弘即可。我也以字来称呼足下吧。毕竟上次相见,足下还没有报知自己的字呢。”
桓景这才想起,自己和其余士人总是以官职互称,总是生分一些,至于字这种东西,自己家这种小家族本就不太在意,记得母亲说过,是伯什么,伯仲叔季,也是很自然的起名方式了。不过既然王导问起,虽然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就索性乱编一个。
“我的话,字伯…伯庸……”他脑中快速闪过了中学时背的课文“朕皇考曰伯庸”,不妨就占王导一个便宜。
“伯庸?这个字有点意思。景者,太阳也;太阳虽然光明无比,但每日东升西落,倒也庸常了。”王导漫不经心地恭维着:“回到我们的公事吧。”
“后院清凉,可以一叙,我们不妨先去后院商议。”他引着桓景沿着一条小径,穿过一小片竹林,来到小池旁的一座凉亭之下。
二人坐下,家仆递上茶水来,桓景匆匆品一口茶,就率先发话了。
“所以豫州刺史的事情,王……茂弘兄你怎么看?江东有没有能担此重任之人?”
“若是平平择一名士作为刺史,江东才俊不少。但豫州兖州盗匪林立,胡虏觊觎,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恐怕非胆气非凡者不可。这些江东名士,多半只有自守之志,北上的差事,或许还是得从侨姓士人中挑选。”
桓景知道王导这话半真心半假意,真心是因为江东士人确实守土自重,对于北方之事并不关心;而没有说的一面则是,王导想安插一个自己人,去做豫州刺史。
“那么如果是侨姓,有何可以推荐的么?”
王导笑着说:“先前周伯仁、谢幼舆都与你相识,找个熟人做上司岂不美哉?”
桓景回想起之前在画舫中的场景,只觉得周顗、谢鲲这些人都难当大任。如果说只是找个关系好的名士来做傀儡,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王导显然对这个豫州刺史之位有着非同一般的渴望,怕并不只是想要派个光杆司令出去,而是想接机插手豫州之事,干预自己的兵权啊。
这种事情肯定不能立马做决定。
“伯庸刚刚来到江东,确实还是有些生分,不妨多多观察,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决定也不迟。”见桓景尚在犹豫,王导也并不急于催促他立马下决定,只是轻易换了个话题:
“不才倒是有不少想问足下的,足下在中原,想必知道秦王和琅琊王的关系吧。”
琅琊王司马睿、秦王司马邺两方的紧张关系,桓景自然清楚。只是这王导到底实在试探自己呢?还是想真实地资询自己呢?还是把话说得圆润一点为好。
“琅琊王和秦王戮力为国,只是有一些龃龉,不过也是暂时的。”他决定先说得委婉些,看看王导什么反应。
“别客套了,你又不是在和琅琊王说话,没必要那么拘谨”,王导将桓景的手拉近:“现在足下都要和秦王的人抢刺史了,还说什么同心戮力呢?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以你观之,秦王那帮人能成事吗?”
桓景其实对长安行台的情况也不熟,只好将郭诵对他说过的话,长安行台内部的纷争,奸臣窃命,胡虏觊觎,唯有贾疋尚且忠诚的事情,老老实实给王导转述了一遍。
王导沉吟不语,思考良久,方才喃喃自语:
“我就知道那十岁的秦王不能成事。现在看来,跟琅琊王算是跟对人了,接下来确实应当扎根江东才是。”他举起茶杯,表情不变,眼神却有些喜悦:
“如果秦王能成事,那么晋室可以复兴;如果秦王失败,我们至少可以不被当作叛贼。来,伯庸贤弟,喝茶!”
桓景一边应诺喝茶,一边暗自思索着:和自己在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不同,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王导居然还要思考是不是跟对了琅琊王。看来所谓的“王马共天下”时期,司马睿和王导二人也并非看起来那么和睦。
王导又问起桓景在谯地往事,桓景都一一如实相告。两人相谈甚欢,从琅琊王身边的派系,到江洲刺史的任免,一直谈到黄昏时分,只是俩人都默契地再也没有聊豫州刺史的事情。
“天色暗了,走么?”凉亭外一声慵懒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攀谈。桓景回头一望,原来是温峤,看起来是酒醒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桓景转身向王导拱手。对于士族这些礼节,他有了上次在寿春的经验,现在总算是轻车熟路了。
“不留宿么?”
桓景正欲答应,突然,感到温峤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脚踝。
“留宿自然是会留宿的,只是我们今晚想去四处逛逛,毕竟我俩都是北境粗鄙之人,没见过建康的繁华。”温峤接过话来。
“那么去哪儿游玩呢?”
“南塘正是江东名士聚居之地,夜夜繁华,我们想去看看。”
听到南塘二字,王导脸上似乎露出一丝忧虑的神情:“希望两位只是拜谒江东名士即可,南塘多是奢侈放诞的把戏,不是你们作为名臣应该沉溺其中的。”
“那是自然。”温峤应道,随后就拉着桓景赶快和王导辞别,走出来王家府宅。
乌衣巷离南塘不远,两人沿河而行。不一会儿,就到了灯火通明的南塘,一路上,两人之间并不言语。
“你就那么想去南塘玩么?难道忘了刘公托付给你的事情?”终于桓景打破了沉默,有些气恼地盯着温峤。
温峤却一改先前嬉皮笑脸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先前内史已经和王将军就豫州刺史谈得够多了。”
这人不是一上船就醉了么?桓景向后微微一退:“你之前都在睡觉,是怎么听到这些的?”
“我之前不过装睡罢了,如果我还醒着,必然被邀去同聊,又怎么能造出你们二人单独商讨的氛围呢?我是刘公的人,王将军必然有所顾忌;只有你们二人相对之时,他才会透出一些真实的态度。”
桓景这才想起,先前王导露出想看看琅琊王是否足够可靠的意思,如果是温峤作为刘琨的使者待在一旁,这种动摇军心的话,是肯定不能说的。
原来除了王导和自己,温峤是画舫中唯一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