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本是秦淮河南岸一处低洼的水塘,现在则是江东望族的聚居之处。自吴大帝孙权建都以来,江东名士皆修宅院于此,两旁商贩甚多。温峤此次借口带桓景夜游南塘,一方面是避开王导的耳目与桓景商讨公事;另一方面也是满足自己游玩的乐趣。
但此时,温峤脸上并没有多少对游玩的期待,只是等足够远离王府的时候,才严肃地抓住桓景的肩膀:
“内史您没有向王导做出任何许诺吧。”
温峤在画舫上和现在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当初一口一个王将军,现在却对王导直呼其名。
“没有。”桓景打量着温峤,揣摩他的态度。
温峤舒了口气,便不再言语。
借着残阳,两人沿河岸一路向东,希望能在天黑前赶到灯火通明的南塘主街。桓景还在为之前温峤装睡的事情感到奇怪,尤其是温峤作为刘琨的使节,对于王氏的态度并不能说是友善的。
“太真,你为何先前说,‘你是刘公的人,王导必然有所顾忌’。”
“先不论刘公与王导的夙怨,但内史以为,王导何许人也?”
“南下侨姓士人之领袖。”桓景已经习惯了口不臧否人物,来到江东之后,说话都分外谨慎。
“那么王导的那些许诺,是为侨姓士人的利益呢?还是为内史您的利益呢?”
“就不能既为他那一派士人,又为我的利益考虑么?”
“或者,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内史您觉得,王导,甚至说整个琅琊王氏,从琅琊王就国以来,可曾有过半点北伐的念头么?”
桓景心中一惊,作为穿越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再熟悉不过了。虽然王导也有过放言“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的激昂时刻,但是从原时空的结果来看,王导执政期间,晋室并无意发动北伐,重点只是建设江东罢了。
“以我观之,王导不过是想让一二心腹去谯地,一方面结好作为外藩的内史您,另一方面则可让自己心腹掌握军权罢了。何况,琅琊王表奏你为谯国内史,本来就是为了引以为外援,现在你若倒向王氏,那么琅琊王又会作何感想呢?”
“那么太真您的建议是?”桓景问道。
“我的建议是,不要贸然亲近江东的任何一派。”温峤坚定地说:“未来的豫州刺史必须要中立且心念北方之人,大概是侨姓但和王导并不亲近。”
这样的中立角色也太难找了,桓景望着天空,思考着自己认识的人,居然不是琅琊王的亲信,就是王导的亲信,再要么就是江东的本地士族:“天下之大,为何就没有这样的人呢?”
“慢慢找吧。”温峤一时也没有主意:“我今天的意思只是,要做好平衡,剩下的事情,还需要内史自己定夺。”
不知不觉两人便走到了南塘。奇怪的是,不同于温峤此前描述的繁盛景象,一路上,南塘灯火稀疏,似乎比隔壁乌衣巷还要暗淡一些。而宽阔的石头路两旁,更是几乎没有商贩,桓景不禁疑心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太真,你确定这里就是南塘?”
“我也觉得奇怪得很”,温峤四下张望着:“如果说这里不是南塘,为何道旁都是豪屋;可如果说这里就是南塘,未免也太过萧条了。”
他一转身,望着不远处的一间大宅子,心中好像有了主意一般:“我认出那个地方了,上次出使江东的时候,也来过那里。内史,随我来!”
“那是什么……”桓景正想问个究竟,温峤早已撒丫子跑过去了。桓景也只好跟上,来到大门前。
“你们半夜为何在街上闲逛?莫非歹人?”门后一个雷霆一般的声音怒斥道。
温峤不慌不忙,只是念了两句诗:“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
“幽燕游侠儿!”门中人应道,随后宅门缓缓而开,一个秃头壮汉露出了脑袋:“原来是贵客,请进!近日南塘附近,盗匪甚多,还望公子稍稍宽解。”
桓景随温峤进入院中,踏入宅中正厅,只见外表平平无奇的宅院,里面却装饰得富丽堂皇:正门前是两株通红的珊瑚,家具皆是楠木,屋内灯火明亮得简直不像是在这个时空,空气中异香扑鼻。厅堂内纨绔满座,吴侬软语间,皆是江东士族的子弟。
“这是什么地方?”桓景悄悄地扭头问温峤。
“江东豪族的赌场。”温峤贴在桓景耳边:“闻到香味没有,那是海中巨鲸才有的龙涎香。东海捕鲸杀鲸之后,鲸油可作照明,而鲸腹中时有龙涎香。想来这家主人竟将龙涎香混在鲸油中烧掉了,正是奢侈之至。”
“可太真你是怎么知道这么个地方的?”
“赌博一向是我的小小嗜好,上次来建康的时候,就留意过此地的赌场。”温峤不好意思地笑道:“且看我去赢回一点盘缠,放心,我知道轻重。”
十赌九输,但愿温峤这回不要连裤子都输掉了。
“玩什么?双陆?六博?”厅堂中居中管事者分发着筹码。他身体黝黑,脖颈处隐约可见纹身,看来并非中原人物。
“双陆。”温峤答道。
“现在正时兴双陆,公子果然好眼光”,那管事的夸奖道,随后递上了筹码。
桓景和温峤被安排到一个江东子弟面前,那子弟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也来此地挥霍。
“这显然是一条肥鱼”,温峤向桓景耳语。
但桓景倒不在意这些,只是盯着双陆棋盘出神。这游戏靠掷骰子移棋,和常见的方形骰子不同,骰子呈四面体,有四种点数,在行棋中途可以加注。
他猛然想到,虽然运气成分不小,但是双陆棋,依然可以稍稍计算出一些概率来。这个时代并没有概率论与数理统计,即使是娴熟的赌客如温峤,也只是靠着经验口诀来行事,未必合理。
“我叫周攸,是阳羡人。”那少年怯生生地说。
温峤见是个新手,便再无顾忌。先战了几轮,那少年都只敢使出小筹码。温峤靠着经验,获得全胜,但毕竟只是小小地赢了几笔,心中不爽,悄声骂道:“这小子胆小如鼠,一点气魄都没有。”
“好,你这邋遢士人,下一轮我就全上”,那少年抬高了声调,却显得他更加胆怯了,温峤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筹码压了上去。
可下一轮就让温峤傻了眼,这少年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这一轮始终压着温峤打,在最后一步时,老赌徒温峤终于面临着抉择——要么此局认输,温峤吐出今晚所有赢利,还要倒赔五贯钱;要么温峤选择继续跟注,但有可能赔得倾家荡产。
“哼,居然敢骂我南塘赌圣胆小如鼠,先前只是给你一点甜头,让你加注。现在还是乖乖认输,交出筹码吧。”那少年改变了语气,嘲讽地劝说温峤认输。
而温峤汗流浃背,口中喃喃自语:“要输了要输了?到底是一二呢?还是三四呢?”
“这是为何?”桓景看着棋盘,发问道。
“但下一轮肯定会投中三四啊!”温峤着急地说:“你看,这一局下来,骰子就一直在投中一二,那么下一轮就愈发可能会中三四了。何况对面一副赢定了的样子,显然也是算到了这一点”
概率可不是这么算的,桓景这才发现这个时代的人并无概率论的常识。虽然说,先前一直投中三四,但如果按照频率学派的观点,之前的概率并不影响现在的概率,那么这一轮投中一二的可能依旧是五五开。
而如果按照贝叶斯学派的观点,先前的概率可以看作是对先验概率的一种估计,那么一直投中一二,也就意味着骰子可能更加容易投出一二。也就是说,这个骰子的先验概率有问题——对方换了骰子,正在出老千!
“我们押注,但押的点数不能先给你们看,要最后才能开。”桓景提出了要求,随后向一旁的高大侍从耳语索要了一样东西。
估计是料到桓景一方会压中三四,对方也没有表示反对,随后掷出了骰子。
果然是二!
因为压中了点数,温峤的棋子往前挺进一格,终于从危险的边缘救了回来。
这时桓景从怀中掏出刚刚过向侍从索要的东西:“先前那个骰子邪气,老是投一或者二,我们不妨换个骰子吧。”
现在换周攸开始流汗了,连声推却:“不玩了不玩了!”然后离开了棋盘。
两人又和其他赌客玩了几轮,靠着对概率的计算,两人赚得盆满钵满。只是温峤愈发觉得奇怪。
“此地难道换主人了,侍从们怎么全是些身强体壮的汉子?”
“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我明明记得上次来,此地还全是漂亮的侍女来着……她们唱的小曲儿可好听了……”
正当温峤疑惑之间,那纹身的管家一声高喝打断了赌场众人:“主人要来了,请各位宾客放下赌具,来厅堂一聚。”
众赌客都来到厅堂前,围观这赌场豪富的主人,只见一个翩翩公子走上了台前,其人约莫十五六岁,还是少年之时。桓景只是注意到,那公子的八字胡似乎有些假,倒像是乔装打扮贴上去的。
“诸位今夜可否尽兴?”
见到大庄家前来,众赌客一阵欢呼。
待欢呼声渐渐平息,那公子朗声道:
“流民在建康城外挨饿,胡虏肆虐北方,诸位却只是在此挥霍无度!与其把钱浪费在赌桌上,不如借给我父亲,不知道诸位可否答应啊?”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群匪徒舞刀从帷幕之后杀出,将众赌客围了个水泄不通,桓景认出来,为首的正是那守门的壮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