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匪们看起来训练有素,不过半个时辰,就把赌客们挨个捆起来。桓景和温峤坐在厅堂中央位置,所以可以看见盗匪们的行动,听见他们的讨论。
只见那为首的壮汉向白衣公子作揖道:
“涣公子,这次行动顺利,赌客一个也没有跑出去。接下来怎么办?”
“把他们身上的财物全部扒下来,送去京口。然后就放了这群人,父亲说了,只准拿财物,不许害人性命。”
那壮汉一点头,就与那纹身的管家挨个拷问起赌客们来。这些赌客本来就只是贪生怕死之人,现在在威逼之下,自然只能自认倒霉,个个都乖乖地把身上的财物交了出来。
眼见壮汉快要接近自己,桓景的倒是安稳得很,毕竟盗匪说了不要害人性命。他本来就只随身带了二三十文钱,现在就是全交出去倒也不心疼,只是这次被劫持的经验让他倍感好奇——这群盗匪看起来并非乌合之众,听口音又像是北人,江东怎么会有这么一群人呢?
这时,他感到温峤悄悄的用手肘顶了一下自己。
“内史,现在怎么办?”
“现在不是强出头的时候,还是性命要紧,反正我没有带多少财物,全交出来好了。”桓景答道:“况且敌人看起来都是亡命之徒,不必硬拼。”
“内史,你今晚只是看戏,自然没关系。但我今晚赢了好多钱哪!”温峤感到不甘。
眼见下一个被审问的就是自己,他干脆喊出声来:“我是并州刺史刘琨的使者,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啪!
大汉用力将手拍在温峤脑袋上:“呸!少给我油腔滑调。你要是刘琨的使者,我他娘还是谯国的内史呢!”
温峤挣扎地起身,脑袋一个劲的向桓景靠:“没错没错,旁边就是谯国内史,过来出使江东了。”
桓景摇摇头:这丧门星,自己胡言乱语也罢了,为啥要带上我。
啪!
又是一声,大汉给桓景的脑袋也来了一下,随后就用手巾将二人的嘴堵上:“你要是谯国内史,我就是玉皇道君!一群不要脸的赌鬼。”
桓景哭笑不得:跟温峤谈完豫州刺史的事情,就该打道回府,也就免了这无妄之灾。可惜当时只觉得建康繁华之地,南塘又是望族聚居之处,本不该有着如此悍匪。要是带了几个新军侍卫来,也不至于如此啊。
那大汉一边詈骂一边掏着温峤的衣服,突然眉开眼笑:“好家伙,身上果然有宝贝。”
他从温峤身上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方玉,上面雕了一只老虎,是一方官印。
“嗬,还刻了字!涣公子,我不识这鸟字体,你过来看看。”
听闻此言,那白衣“涣公子”仿佛一惊,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大汉身边,夺过官印,努力识别上面的篆书:
“并——州——刘——越——石——之——印。”
涣公子看看印章,又看看两人,眼中露出惊奇的神色。赶紧命令旁人将手巾摘下:
“你如何有刘越石的印章?”
“想必是从哪里偷来……”
那大汉正欲接话,结果被桓景嘴快打断了:“我乃谯国内史桓景,如何会偷人印章。何况印章又值几个钱?想来你们都不过是小罗喽罢了,带我去见你们管事的。”
桓景早就看出这个“涣公子”和壮汉都并非主事之人,这个盗匪集团的头目必是“涣公子”口中的“父亲”无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倒要看看,这帮悍匪到底是什么来头。
白衣公子一时不知如何判断,进退两难。一旁大汉赶紧将他拉往一旁:
“我看这只是两个毛贼,不知道从哪里偷了印章,来冒充使节骗吃骗喝。”
“不,这二人气度不像毛贼。”
“那么怎么办?”
“此间只有我父亲认识刘琨,想必还得送到京口去对口证。”
于是待审完所有赌客之后,白衣公子、纹身管家还有光头壮汉将所有赌客扒了个精光,全数驱逐出赌场宅院,只是给桓景二人松了绑,只是捆住双手,同时见桓景生得高大,又加派了一二壮汉看守。
匪徒们又放回了扒得只剩衣物的原赌场主人全家,只留他们待在赌场。然后就将财物全部运上马车,见太阳还没升起,迅速地乘着夜色撤往秦淮河边。河畔早有人接应,桓景和温峤都被运往小舟之中。
“都怪内史你多嘴,当初交了钱就好,为何又要去见他们管事的?”半躺在船舱一角,温峤开口责备道。
“现在太真你不心疼钱了?”桓景调侃道。
“只要这群莽汉一个不开心,我们小命都没了,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确实,你那点小钱也算不了什么,盗匪处还有更重要的宝贝呢!”
“哼!他们要真有宝贝,为何要出来为盗呢?”温峤不屑地望着河面。
“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宝贝”,桓景笑道:“你想想,这些盗匪都是北人,想来都是北方来的流民,渴望北归。又个个训练有素,必然背后有高人。如果能够将他们劝导来我们谯地,平定中原就又多了一份力量。”
温峤眉头舒展开来:桓景说得有理,先前自己在并州出使各方势力并不算少,连拓跋猗卢那种野人也是可以讲道理,何况流民乎。只是刚刚碰上财物的问题,自己反而被蒙蔽心智罢了。
两人心下终于安定,互相靠着睡着了。
“喂!下船了!”
一声吆喝将两人拉出梦乡。向江上船只的影子望去,桓景发现影子都倒向逆流的方向,看来已经是午后了。
在壮汉们的牵引下,两人钻出船来,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军士打扮的汉子,他们唱着船工号子,正在有条不紊地从船上将物资搬运下来。
而白衣公子、纹身管家、还有光头大汉都簇拥在一个中年人旁边,那中年汉子身着短褐,头上无冠,唯系着一般士卒的发带,腰间配一把短刀,看上去简直像一个老卒。
只有他不断发号施令时,才能看得出来,此人正是这一方流民的领袖,在他的指挥下,流民们行动整齐有序,好像一支军队:
“西营,去卸货!”
“诺!”
“中营,下一批船要靠岸了,快去准备!”
“诺!”
想来此人必是“涣公子”的父亲了,桓景思考着。能将这么多来历不明的流民拧成一股绳,听命于他,必然有着。
正思考间,两人早就被带到了中年人面前。
“父亲,那两个俘虏到了。”
中年人微微转头,威严地直视桓景和温峤:
“你们认识刘越石?”
“如何不识”,温峤抢先说话了:“我是刘公的主簿,旁边则是谯国的桓景。”
“口说无凭,越石兄痴肥,最近可瘦一些了?”
“什么话!”温峤倒也不恭谦,反驳道:“刘公俊美绝伦,怎么可能是个胖子。”
“好!看来确实见过本人。”那中年人微微点头,轻轻一拍手:“你既自称是刘公主簿,那么必通文墨,可知如何接上此句?
“朝发广莫门。”
“暮宿丹水山。”温峤抢先答道。
“左手弯繁弱。”
“右手挥龙渊。”温峤没有眨眼,继续答道。
这些都是刘琨的诗句,若非久事刘琨者,不能背得这么滚瓜烂熟。
“好!不愧是刘公的主簿。看来你旁边这位小伙子,也就是谯国内史桓景喽?久仰,久仰。”中年人微微欠身,命左右松开了两人手上的绳索:“先前礼遇不周,还望恕罪。”
桓景和温峤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也还了礼。
“只是足下为何来到敝处呢?”中年人探问。
“不才昨夜见贵方只掠财物,不害性命,想来必有远志。”桓景说道:“流民皆为北人,如何甘为盗匪?中原土地荒弃,需要人守卫与耕种,足下有如此之流民,为何不帅他们去中原追逐一番事业呢?
“另外,适才见足下指挥队伍,动止有度,想来必是大才,还望报知姓名!”
中年人大笑:“居然敢这么反客为主!早就听完谯国桓景胆大如斗,今日终得一见。”
他眉毛上扬,英气勃发:
“我乃范阳人祖逖是也,字士稚,现在在京口做个军咨祭酒的闲职,平日职务不过收聚流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