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祖逖,桓景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面前的中年人通体上下都发着光:此人竟是祖士稚?而祖逖竟然听说过自己在豫州的事迹?
在旧时空,桓景就是祖逖的脑残粉。在他稚嫩的中二时期,不仅将祖逖本传背得烂熟,还写过两手歪诗,什么“幸得舞剑待闻鸡”之类的,来激励自己备考时早起。
可此时,祖逖本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却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连腿也有些发软:这可是这个时代独一档的人物,只要劝说他早日北伐,将其迎进豫州,而自己则作为北伐先锋,中原何愁不能统一,天下何愁不定?
在原时空,祖逖凭借司马睿给的区区千余士兵,也能发展出一支数万人的队伍,肃清河南。现在光自己就能给祖逖万余人,陈军、谯国两郡之地作为根据地,还有粮草无数。这样一来,祖逖可以比历史早数年开始向更北方进发,那么或许就能挽回原时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
唯一让他懊恼的是:为何先前记不起祖逖就在京口呢?自己要是早一些见到自己的偶像该有多好。
而祖逖看不到桓景的心理活动,见他微微发颤,还以为是刚刚从船舱中出来,还有些晕船,赶忙扶起祖逖:
“桓内史若有不适,请去客房中一坐。”
“不必,我还清醒”,桓景努力打起精神,“祖祭酒,我想起一事,有求于你。”
“但说无妨。”
桓景心里已经豁然开朗,前日纠结许久的豫州刺史人选的问题已经再无悬念。原时空的历史和当下终于产生了交汇——难道还有比祖豫州更加适合做豫州刺史的人选么?
“我请求祖祭酒您来当我们的豫州刺史,并邀请你们全体部众以谯地为基地北伐,打回老家去!”
祖逖呆住了,四周众流民没人应声,都停下了奔忙的脚步,空气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船帆在空中翻动的声音。
难道他们还没做好准备北伐吗?难道是他们在担心缺少粮草?或者是担心没有朝廷的支持?桓景脑袋急速思考着,他之前已经无数次预演过自己和祖逖的会面,准备好了说辞,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刘聪和长安行台在雍州相持,石勒遁逃北方,可中原晋人群龙无首,互相残杀,亟需一个统一的领袖,是为天时。
“豫州土地平旷,足以供养数万大军,向北可以吞兖州直抵黄河,向西可以收复故都洛阳,南边沿着淮河可以不断从后方获得补给,是为地利。
“琅琊王需要与长安行台争夺正统,必然会愿意表足下为豫州刺史。虽然谈不上能有多少兵力上的帮助,但粮草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交易得到,是为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正是北伐的良机,只要有人站出来,举起北伐的旗帜,统合晋人各势力后,那并州的刘聪、冀州的石勒不过各据一州之地,又怎能和一个团结的中原相抗衡呢?
“谯国虽小,愿为北伐前驱!请诸君勿疑!”
桓景停顿了下来,期待着众人的回应。但意料不到的是,啜泣声好似疾病一般蔓延开来,随后号哭之声漫山遍野。搬运物资的船工放下了船货,蹲在河滩上,掩面痛哭;手握长矛的将士扶着矛杆,望向北方,抹着泪水。
方才的沉默只是因为错愕,没有想到有人竟会提出北伐的事情。听闻此事之后,一个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却像儿女一般号哭!
数年间汇集此地的河北、青州壮年们,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已久,原以为北方局势已经糜烂,此生再也不会回到故乡。但想不到今日还会有一个人,从北方而来,告诉他们,北伐还有机会,中原还能得到拯救。无论谯地是否如桓景所说的那样能够提供粮草,但他们是再也不愿逗留在京口,像盗匪一样生活。
祖逖靠近桓景,将大手搭在他肩上——这个鬓角斑白的铁汉也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祖逖虚长足下快三十岁,今日才发现自己逗留江东,只是在逃避现实。
“当初跟随长沙王司马乂,以为唯有此人能匡扶天下;长沙王惨死之后,我逃去了家乡自守;但永嘉初年,石勒为祸河北,我又只好带着同乡,逃往江东。自长沙王死后,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我只是从一个地方逃去另一个地方,仿佛丧家之犬。
“今日流民拥堵在京口,琅琊王却给不出给养。我们燕赵之人,虽然秉性高傲,也不得不靠去南塘打劫来填饱肚子,简直屈辱至极。与其待在此地像鼠辈一般活着,不如回到北方,去故乡和胡虏争出个胜负。
“我愿意北上豫州,重新收复故土。乾坤虽大,凭只手可以翻覆!”
众人振奋起来,抹去泪水,期待地凝视着桓景。
“好”,桓景看见众人期待的目光,心中有了信心:“那么我们明日就启程向建康,去找琅琊王,请求他承制表奏足下北伐!
“另外,我还想听听祖祭酒帐下流民的情况。”
现在需要将祖逖旗下的流民盘点一番,虽说他们是一支强悍的战力,但也是无数张需要粮食的嘴巴。谯地的粮食压力显然不小,桓景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不妨让犬子祖涣来说说”,祖逖拉过一旁的白衣公子,说道:“我也顺便考考涣儿对部众的了解。”
原来“涣公子”正是祖逖长子祖涣,此时方才十六岁,但祖逖已经开始让他接手军中事务。
“我们帐下目前共计有流民八百户,以一户十人计,约有万人之数。而没有列在户中的零散流民,恐怕又有近万人。流民分为东西南北中五营,都屯驻在京口。”
“现在我父亲在京口管理流民事务,四叔祖约则在建康负责与文官相联络。而五营则各置头领,以军中事务来打理。”
大约两万人,桓景思考着,虽然有两万张吃饭的嘴,自己砸锅卖铁也还算能够供养得起。可能会有一个艰难的冬天,但只要等冬天一过,到明年五月,今年新种的冬小麦收获之后,粮食就不再是个问题了。
正当桓景思考之时,祖逖又向祖涣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把身边之人也介绍一二。
“好,我和父亲你都已经认识了”,祖涣点点头,转身指向那秃头大汉和刺青管家:“而这两位,你见过面但还不通姓名。”
“这位大汉名唤董昭,先前在河北时是个沙弥,后来石勒王弥为乱河北,他就一路流落江东,开了杀戒之后,现在也不再居佛门之下,只是保留了剃度的习惯。”
这个秃头大汉居然曾经是个和尚,这让桓景刮目相看:当初他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的时候,还真没有半点佛门慈悲在。
“而这位刺青的管家叫做士况,是交趾士家之后。当初交趾士家被东吴灭族,他父亲被家仆救出,流落土人之中,所以也有了披发纹身的习惯。后来东吴灭亡的时候,交州再度动乱,全家被卖作奴隶,运往北方。”
士况欠身说道:“幸亏祖公将我从奴隶中拣选出来,把我当作自由人看待。自为祖家家仆以来,已经有十年了。”
祖涣接着说:
“另外,还有祖约叔叔尚在建康。前日他来信,说正在与王导相联络:先前约叔和王导达成了契约,我们只去打劫南塘富户,不打劫乌衣巷的话,王导在朝中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是这样,桓景恍然大悟。祖逖的流民打劫南塘,竟然和王导有关系。想来王导是想借流民之手打击江东士族。这样,当初温峤提出要和自己去南塘的时候,王导诡异的眼神,也就可以解释了,
不过,为何王导明明知道南塘危险,当初却不劝阻自己前往南塘呢?为何他明明知道祖逖在此地,推荐的豫州刺史却全是周顗、谢鲲这类角色呢?
桓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王导此人并不像表面那样友好了。
第二日,祖逖、祖涣一行人与桓景、温峤同去建康,此行的目的是拜谒琅琊王,请求表祖逖为豫州刺史,并开始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