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陂坞被攻克之后,涡水北岸的其他坞堡群龙无首,只能望风而降。对于俘虏和投降的坞堡主们,桓景一律剥夺其田地,然后暂时收押在军中,待来日进行审判。
在平定各坞堡之后,去往北方砀山,乃至郗鉴控制下高平郡一带的道路也被打通。温峤本来就是要北上前往刘琨处,于是桓景命他顺路将琅琊王表郗鉴兖州刺史的消息告诉他。
桓景没有时间去视察砀山的铁矿,乃至拜访郗鉴了:涡水北岸不可久留,必须立马返回。过了三日,在给弟弟留下了两千人马,以及陈昭之作为副手后,桓景就带着另外四千人回到了谯城。
原因无他,四面都是敌人。西面的张平和东面的赵固正准备发起新的进攻;而据探子所报,铚县的戴家也蠢蠢欲动,鉴于桓景在江东时已经和戴渊交恶,只要自己前线有失利的消息,戴家的反叛几乎是确定的。而效法涡水北岸起事的各种小坞堡主更是此起彼伏。
而与此同时,乘着这些敌人还未来得及一起进攻的时候,桓景想先解决最重要的内部问题——流民的安置问题。
祖逖的流民大军正拥堵在谯城的渡口,燕赵一带的流民和本地人风俗不同,极易引起冲突;祖逖虽然暂时是客,但名义上还是自己上司,一旦双方有什么不愉快,那就尴尬了。幸亏祖逖自北上以后,御下反而更严了,所以这几天,虽然谯城百姓对于新近涌入的流民怨声载道,终究没有出什么事。
但确实有必要和祖逖谈谈了,一方面是流民的安置问题,另一方面桓景也想请教一些事情。
首先是如何安抚坞堡主。现在桓景自己仅仅是土断这一项政策,就使得叛乱此起彼伏。可历史上,祖逖治理豫州,也面临过坞堡主反复无常的问题,但祖逖最终都能顺利解决。想必祖逖肯定有什么独到之处。
其次则是下一步怎么走。自从击退石勒之后,桓景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潭。四周都是晋人势力,互相攻伐自然不符大义。但很多时候,即使自己不去进攻附近的势力,周围的军阀们也会将自己视作威胁,那么内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本来以桓景的军队实力,单独面对附近的任何一家都可以不落下风,但是只要他一出击,往往张平、陈午就会因为同样忠于长安行台而结成同盟。而如果要两线作战,桓景还是没有把握。现在东边赵固的势力也参和了进来,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了。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桓景一抵达谯城,将军队交由桓彝和王仲坚之后,就立刻亲自前往祖逖的营地。营地在城南不远,原先夏侯焘家的坞堡龙骧坞。时间已是傍晚。
自从离开京口之后,随祖逖北上的流民越聚越多。即使不算逗留在寿春暂歇的那一批流民,光是聚集在谯城的流民就有五万之众。所以仅仅是居住就成了大问题。幸亏去年夏侯家被遣返回了江东后,在龙骧坞附近留下了一大片土地,流民这才得以有立锥之地。
龙骧坞外,铅色的天空下,流民的营地延绵数里。在营帐边缘处,祖逖的侍卫董昭接到斥候的报告,早早地等在路旁,迎接桓景:
“祖公事务繁多,司马此行仓促,也摸不准足下什么时候到,所以没有亲自来迎接,还望见谅。”
“没关系,带我去他的住处吧。”
这个秃头大汉恭敬地拱手,一行人于是穿过密密麻麻的帐篷,向南而行,空气中是粥饭的香气,和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这个时候,雪又稀稀拉拉地下了起来。
面对风雪,许多流民仅仅靠着一根树干加上一块布,就支成了能够挡雪的简易帐篷。
“这种帐篷能够挡得住风雪?”桓景心中恻然。
“如果是小雪还是没有问题,幸亏近日风雪不大,这样的帐篷勉强能够安身”,董昭用手摇了摇一间帐篷的立柱,雪从上面抖落下来。
面对桓景质疑的眼神,董昭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也只有身强体壮者会住这种简陋帐篷。如果是体弱的妇孺,就住我们先前在京口就准备好的营帐。”
桓景点点头,望着天空,只能期待这几天雪赶快停。
“那么衣物呢?是否足够?”
“勉强还算够。毕竟我们都是北人,知道冬天有多冷。另外也多亏卞长史相助,听说他背了不少骂名,唉……”
经过董昭的一番解释,桓景这才知道,面对流民的危机,卞壸这个直肠子竟然掏空了谯城的府库,又从谯城百姓那里强征了不少衣物,这才勉强能让流民都穿上能够御寒的衣物。
在出征的这段时间里,一切粮草调度都由谯国长史卞壸管辖。虽说搞得谯城百姓怨声载道,但是总算是让这些流民没有冻死。站在卞壸的立场,桓景也想不到更好地办法了。
在董昭的指引下,桓景一路前行,一路感叹流民生计艰难,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夏侯家的客房外。
随着天气转冷,流民中越来越多人病倒了。所以无论是能够遮风避雨的房屋、还是温暖的床榻都成了稀缺的资源。
祖逖将夏侯家的其他房间,还有床榻都让给了生病的流民,自己只居住在一间狭小的客房里,白天处理各种事务,夜晚则直接将办公用的几案拼起来,铺上褥子睡觉。
今日等桓景抵达客房时,天已经黑了,客房中油灯初上,在窗扉映出祖逖高大的影子,看起来是正在翻阅什么东西。
董昭敲了敲门,走进房中告知桓景已经来到。
“是桓司马?快让他进来。”
房门被董昭推开了。桓景正准备进入,祖逖看见随行的一大堆人,不免吃了一惊:
“抱歉,住处狭小,住不下这么多人,要寻别处讨论么?”
本来自己前来,只是为了和祖逖议事,那么这些人随行,倒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桓景示意左右退去,自己一人来到祖逖屋中。祖逖将本来拼成一张床的几架几案分开,示意桓景坐到几案上,有些抱歉地说:
“屋中简陋,只有这几张几案,还望谅解。”
“祖公,你我历经行伍,这种环境倒也过得去。”桓景望望四周,一屁股坐上几案,随手翻阅起来了摆在一旁的书简:“这是什么?”
“这是《道德经》。”
“噢?”桓景想到,江东的名士最喜欢讨论老庄来附庸风雅,但没有想到祖逖也会看这种东西:“这不是老庄之学么?现在是乱世,不是正要奋发有为的时候么,奢谈无为而治未免过于迂腐了。”
祖逖一笑:“我们先不论这书有什么用,有没有用。请问桓司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首先,我刚刚出征涡水北岸回来,你也应该听说了。现在谯国局势并不稳当,外敌压境,而内部,各坞堡主随时都可能叛乱。千头万绪,简直忙不过来。不知道祖公您会怎么处理?”
“这个时候,就要用到《道德经》里面的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