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景带着主力部队先是攻克了刘畅几乎无人看管的大营,随后一路小跑才勉强赶到河岸。先前董昭的骑兵被派去骚扰阻滞刘粲的军队,所以此时他身旁只有步兵。幸好刘畅的杂胡部队也主要由步兵和少量骑兵斥候组成,所以桓景并不担心身旁没有骑兵相随。
先前他久久等不到河面上的船队,又望见黄河岸边火起,才知道陈昭之这个急性子不等盟军赶到,就匆匆开始进攻了。虽然这样符合先前的约定,但自己在河岸边只留了几百号人,趁着夜色佯攻一阵还好,一旦敌军压上就会有被歼灭的危险。
战场上总有超出预料的事情,这一次桓景发现,自己居然被手下牵着鼻子跑了,看来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育那家伙一番:保全部队实力为上,许多事情不到生死关头,执行起来不必那么死板。
现在全军一路跑来,已是气喘吁吁。但陈昭之那边情况实在紧迫,桓景发现本来不准备让重甲部队稍息,即使拖着疲惫的身子也要强行进攻。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迟到许久的李矩部竟然刚好此时赶到,那么没什么好说的,先让重甲部队稍稍修整一下,让轻甲的弩手先射几波箭再说。
“王仲坚,去让二旅的弓手射火箭。”
“是!”
一排火箭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直直插在河岸的苇丛之中。先前河岸上已有火势,现在随着一阵箭雨,火苗愈发高了。火光之下,桓景将整个战场看得清清楚楚:敌军突破不了河岸边荣誉营的防线,又不断被河上和岸上两面射击,损失惨重;但和先前与张平夜战的时候不同,这些敌人并没有轻易投降,而是越聚越拢,在敌将号令之下紧紧地用盾牌结成圆阵。
在桓景看来,现在敌人已是死地,自当溃散才是,但敌军虽然被动挨打,但始终不退。桓景正要命令斧手进行攻坚,一旁桓宣叫住了他。
“哥哥,还记得当初在涡水东岸那支负隅顽抗的石勒老营吗?”,他一眼看出了问题:“这些是杂胡军队,如果逼得太紧,是不可能轻易投降的。”
桓景立刻想起当初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千石勒老营杂胡骑兵,当初那些人可谓悍不畏死,仅凭困兽之斗就差点将桓宣的两千人打崩,自己也是费了非常惨重的代价才勉强全歼那支军队。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在这个时代,杂胡地位最低,形同奴隶。这些杂胡士兵本是穷苦出身,心中自然清楚,如果自己落在晋军手上,那么就是继续为士人老爷做牛做马的命,而当了兵战时可以烧杀抢掠,平时也少不了吃肉喝酒。
两相一对比,他们自然会选择拼死奋战:这些人可能做逃兵,但却不会轻易投降。
“既然他们不愿投降,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做逃兵的机会呢?”桓景喃喃自语。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桓宣早就习惯了桓景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所以就直白地发问了。
“围师必阙,何况是面对这些死硬分子?”桓景叹了口气:“我们的目标是速战速决,赶在刘粲回军之前击溃他们,所以在此地僵持并无益处,不如故意给他们留给缺口。”
“但要怎么留出缺口呢?”
桓景沉吟片刻:“三旅四旅继续射箭,二旅撤围,待敌军突围之际,大军一起从后方追击。只要敌军溃散,那么就好办了。”
桓宣立刻会意,下令挡在河岸和三旅四旅之间的二旅立刻停止射箭,稍稍撤开,在河岸旁留下了一个狭长的缺口。西面的河岸上本来飕飕的弓箭声和鼓角声平息了,西面战场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晋军撤了!晋军撤了!”看见二旅的动静,在芦苇中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杂胡士卒开始此起彼伏地用各种语言高叫。
“什么?”刘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指挥士卒结成圆形阵型,继续坚持防守:“不要管他,各军官坚守阵地!”
围师必阙,这种基本常识刘畅还是清楚的:只是从来都是他这样包围晋人,这次被晋人包围实在有些难堪。但面对这种套路,他还是不会轻易上钩的——对于他而言,首要目的反而是死守撑到刘粲到来,无论如何己方总兵力在晋人之上,没有道理轻易撤出战场。
依照刘畅的命令,杂胡军中,匈奴军官像往常一样厉声呵斥,用皮鞭抽打,试图维持住这些杂胡军士的阵型。但这一次,他们发现手上的皮鞭开始不那么管用了。
如果说平日里这些羯人和丁零人还会畏惧匈奴人的皮鞭,现在生死关头,对生命的渴望压过了对官长的恐惧。
“不必死守了,西面河岸旁的晋军后退了,还不快逃命?”
“是啊,小命要紧!快逃!”
圆阵开始松动,有士卒脱下头盔,丢掉盾牌就转身向西逃去。可他还没跑几步,随着一声弓响,一支冰凉的箭矢穿透了他的胸膛。众军士循着弓响望去,只见弯弓搭箭者,正是主帅刘畅。
“贱奴安敢如此!”他冷冷地说:“敢有擅自逃命者,斩!”
按照往常的经验,面对逃兵的浪潮,只要杀了一二典型,这浪潮自然会止住。果然,这些羯人、丁零人见同袍被主帅射死,吓得大气也不敢处,只是在原地发抖。
这些贱种就是这副德行,只有匈奴人才是真正的勇士,刘畅暗暗地蔑视着这些部下,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晋人的箭雨还未停歇,可只要拢住这群贱种在此拖住晋军,等到天明,刘粲那个纨绔公子赶来,自己就可以脱身了。
何况,现在被晋人射死的都是这些贱种,和我匈奴人有什么关系?他如是宽慰着自己。
可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高亢的声音,那是一口不太标准的匈奴语:“勇士们,留在这里为匈奴人卖命没有意思,他们把咱当贱种呢。我麻秋早就想逃了,如果今天能逃出生天,大家无论是羯人还是丁零人乌桓人,都一起去投奔石勒吧!”
刘畅回头一望,只见一个高大的年轻汉子从阵中跨步走出,一身紧凑的棉甲完全不合身。他依稀认得出这家伙是今年刚刚选入侍卫的,大概是个羯人。当时看着老实忠厚,没想到确实这样一个脑后有反骨的家伙。
“哪儿来的反贼,看我先射死你!”刘畅飞快地拈弓搭箭,射向这个自称麻秋的家伙。
没想到麻秋伸手敏捷,竟然用短矛打落了箭支:“看啊!偷袭可不是勇士的所为!跟着这样的将领,还有什么出路呢?”
刘畅无言以对,身边的阵型开始松动。他很想阻拦,但现在面对的是整支陷入绝望的杂胡军队,自己还要阻拦无异于螳臂当车。
“不要跟他混了,大家快跑!”麻秋向西招手:“如果有匈奴人胆敢拦你们,就杀了他们!”
原本坚实的圆阵突然溃散,杂胡军士个个脱去盔甲,开始没头没脑地逃向西面。面对汹涌的人流,匈奴人军官头一回赶到如此无力。
“后将军,怎么办?”一个匈奴军官探询地请教刘畅。
刘畅脱下头盔,狠狠地将其砸在地上:“还能怎么办,一起逃呗!”
此时桓景用千里镜全程望见了敌军中的内讧,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那些伊哩哇啦的匈奴语,但敌军的退却显然是在意料之中的。
“新军斧手听命!”
“末将在!”一旁王仲坚应和道。
“轻装持斧,沿河岸尾随追击贼军!”
王仲坚领命而去。桓景一偏头嘱咐冉良:“快去知会桓宣,现在敌军已经开始溃逃,可以让埋伏的二旅弩手射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