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营地外,黄河边的苇丛中,陈昭之带着数百先锋在苇丛中隐蔽,虽然冬季苇草已经大半枯萎,但勉强能够遮住军队。而在夜幕和芦苇笼罩之下,不时来往的刘畅军斥候并未能发现这一支新军,士卒似乎安然无恙。
陈昭之依旧心急如焚,不时望向天空中的圆月,此时已经快要接近天空正中了。
先前桓景与他分离时,嘱咐他在月亮升至正中之时,与李矩从黄河边城东的苇丛一同发起进攻。这支先锋部队全是新军荣誉营的军士,其中将士多为从白云坞起就跟随的老营,算是桓景手下的王牌了。
当初和李矩的约定本来是,由荥阳本地的军队沿水路,新军先锋从河边,借着苇丛的掩护向敌军偷袭;而趁着敌军急急忙忙来到河边之时,新军主力就可以从后方冲击,一举夺取敌方大营。
然而此时此刻,月亮看着就要升至天空正中,李矩手下的荥阳军队却连影子也没有见着。而敌军的斥候依然没有放松防备,每半刻钟就有一骑经过河边,数百人偷偷潜入至敌营前也已经不太可能。
眼见又一骑斥候远去,趁着敌军侦查的空档,陈昭之抬头望望月亮,忽的从芦苇丛中起身,跳至河边道旁。
一旁年纪略大的校尉拉他不住,急得跺脚:“你怎么做主将的?李矩还没到呢!”
“桓司马是让我们做先锋吸引刘畅,如果我们不能调动敌军,那么桓司马在敌营前必然损失惨重。为了其他各旅的兄弟们,即使李矩迟到,我们也必须完成任务!”陈昭之望着前方,坚定地说。
“可我们人数……要不扎营?”
“现在伸手不见五指,胡虏摸不清我们有多少人马,如果扎营,是露怯也,待敌人集结大军前来,我们就全完了。”他解释说:“而如果无畏地突击,敌人必然以为我方主力都在河岸上,反而会畏畏缩缩不敢前进,那么只要后方援军一至,敌军必破!”
他一横心,抽刀出鞘,回顾大呼:
“荣誉营全营,准备整队!”
身后荣誉营全员先前只是潜伏在苇丛中,此时方才从苇草之中窸窸窣窣地探出身子。
虽说作为老牌部队,这些士卒都经历过先前与石勒的恶战,但此次是仓促发起进攻,大家也多少有些畏惧与迟疑。有的军士紧捏拳头,咬紧了牙关;有些人虽然面无表情,但喉结上下蠕动,不断咽着口水来缓解心中的紧张。
“烧苇草!分散进攻!吹唢呐!”
烧苇草自然是为了向敌营后方的桓景报信,而分散进攻则是让敌军摸不透自己的力量。
黄河岸边,冬季苇草枯干,火把甫一掷出,火苗就刹那间窜起来。刘畅的斥候望见河边火光,下马正欲探问之时,早有新军士兵从身后跃出,抹了他们的脖子。
荣誉营军士在原野上迅速散开,唢呐声传遍河岸,惊醒了杂胡士兵们的美梦。待他们探出帐篷之时,只见月光下,原野上有无数黑影掩杀过来。
随着几声号叫,这些营中军士都是强征来的杂胡士兵,本来就士气低落;现在未经交战,竟然自相在营中奔逃践踏起来:“晋人攻营了!晋人攻营了!”
“搞什么?”刘畅此时正在帐篷中。听闻营中慌乱之声,又惊又恼——此必是炸营了。毕竟按他的估计,哪儿会有晋人呢?
他猛地一捶几案,震得几案上的油灯摇摇晃晃。他大步流星地踏出营帐,挥手砍落几个高喊谣言军士的脑袋,这才止住了乱局。可一抬眼,他已经看见营帐东面火起,和预计的不一样,看来荥阳城中的晋军竟真的发起了偷袭。
不过他早有准备,这些杂胡士兵背井离乡,炸营并不意外。出征之时,他就在脑中预演了无数次营啸,这一次不过是将脑中的预案拿出来就行。
“慌什么慌!”他呵斥道:“荥阳城中不过数千老弱,你们皆是胡羯青壮,还怕了他们不成?”
惶恐的人群稍稍镇定,营帐中间无论是匈奴士兵,还是羯人、鲜卑人、丁零人,此时都停住了交头接耳,目光齐齐地向主帅望去。
“全军向东,我们将在河岸一举击溃李矩!长驱直入荥阳!”他挥手朝着河岸:“若能一举拿下荥阳,何愁没有封赏?若能砍下李矩头颅者,赏百金!有战功的部落,赐匈奴部名!”
先前还被晋军进攻吓得发狂的杂胡士兵镇定下来,目光齐齐转向东边。刘畅的条件是诱人的。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升官发财。在汉国内部,匈奴屠各部的贵族们不光视晋人如草荠,对待各种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杂胡更是视为贱种。而如果能够通过赐名成为匈奴部落,简直如后世满清的抬旗一般,是光耀门楣的事情。
“伪晋贼军前来挑衅,诸位勇士向东,杀光他们!”
不愧是匈奴军中宿将,一席话语之下,先前还畏缩如虫的杂胡军士,片刻就变得如狼如虎。他们挥舞着弯刀,裹上棉甲就匆匆向东压去。火箭从刘畅营帐中射出,照亮了整个夜空。
糟糕!陈昭之见敌军倾巢而出,心中开始有些慌了。他抱着必死的心态,带着身边亲兵,也迎头向前。而两翼佯攻的军队则借着夜幕一边射箭,一边向中央靠拢。而刘畅的杂胡军队则沿着两翼呈钳形迅速地向前围拢。
随着几声刺耳的金铁撞击之声,身着棉甲的杂胡军士和轻装的新军先锋厮杀起来。月光之下,无数黑影战成一团,战场不见血腥,但喊杀声和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两军仅仅能凭借语言分辨自己和对手。不少杂胡士兵因为语言不通,在黑夜之中竟然也自相残杀起来。
陈昭之捧着连弩,一连射出数发箭矢,几个杂胡士兵应声倒下,但不久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原来棉甲坚实,而连弩箭簇短小,竟只能造成相对轻微的伤害。那几个敌军蹒跚奔向陈昭之,虽然猎户出身的他武艺超群,又砍翻了几个敌人,但双拳难敌四手,只得向后退却,试图再射一波连弩。
他回身一摸身后,已经没有备用的箭仓了。难道我竟然要死在这里了么?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压制住了他的这一胡思乱想:桓司马应该已经开始进攻了,待敌营被攻占,就是我们的胜利之时。
可其余的士卒并非总是如此乐观。新军且战且退,直至黄河边上。溅溅的水声在新军军士耳中听来发凉,他们的意志已经接近极限。
在夜幕笼罩之下,荣誉营在原野上不断利用空旷的空间回旋,总算损失不大。但现在他们被逼至河边,先前芦苇的火光下,两军看得清清楚楚,再无回旋余地,只能决一死战了。
“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诸君皆是豫州人”,陈昭之回首,头上满是鲜血,脸上新得了一条长长的疤:“此地离家千里。若死于此地,则葬身异乡,尸骨不返;而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我们的背后是黄河,我们的前方是洛阳。只要随桓司马收复洛阳,则功勋可载于史册,更不用说财富名声了。将士们,活下去,向前!”
陈昭之话音刚落,忽然西南面一阵喊杀声和唢呐声。两方的军士愣住了,都停在原地,望向西面。只见此时应和着河边的火光,刘畅营中也起了大火。营地和黄河之间的原野上,无数火把以堂堂之阵前来,那显然是桓景的主力军队。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方才已经绝望的荣誉营士兵振奋起来,陈昭之还没下令,反击已经自然而然地展开。先是弩手一轮齐射,随后几个胆大的新军士兵取来旁人的盔甲披在身上,叠成重甲,跳入敌阵之中,将狼牙棒舞得虎虎生风。胡兵见大营已失,早已夺气;又见眼前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数量优势之下,竟不能再向前一步。
“愣着干什么?快进攻!”刘畅急了,他没想到面前这支部队竟然不是晋军主力,而更致命的是,自己大营居然被偷了。
现在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在他看来,先吃掉这支小股部队,或许还有救……
然而这时,黄河东面河段舟船满载着火光而来,好似无数渔火——李矩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