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染立在城门口,手上抚摸着帛书,打量着眼前恭恭敬敬的来客。
他早上方才送走自称是李矩侄子郭诵的使节,就立马按照约定打开城门。下午又来了一个使节,这人年纪二十几,面目俊朗而凶恶,说话做事全无文士风度,除了身材高大些,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卒穿了一身文士衣服。
这人自述是桓景军中裨将,先前是桓景的家奴,只是做事伶俐,很对桓景的胃口,就让他做了个传令官。赵染还记得,昨日来城门处喊话的正是此人。
当时此人一口一个“我军”、“我方”,差点让自己以为这家伙是桓景,现在看来,仅仅是个传令官而已。
桓景的军队就派这么一个家伙过来,家奴治军,可知其军中无人也!
“昨日就是你来城下喊话的?”
“正是。”
“你家桓司马如何不亲自来,让你来扮作桓景,这可是很失礼的!”
“我家司马怕生,不常与他人见面。”
赵染哼了一声,这桓司马看来不是个好汉子。
“依信中你家主子的意见,如果我投诚大晋,就表奏我为司州刺史”,他重新将满脸都堆起笑意:“那么荥阳属于司州,也就是说李矩那家伙也归我管喽?”
“正是如此。”
“而且,如果李矩那厮不服管,你家司马也会出兵助我司州?”
“既然是豫州司马所约定,大概会是如此吧”,使节微微欠身,有些不知道手往哪儿放:“司州豫州本为友邻,联手共同抵抗胡虏才是大事。如果李矩不服从命令,被两边合力夹击也理所当然。”
看来桓景的手下流民颇多,这小子大概也是流民出身,不识礼数,连拱手都不会。赵染转过头去,微微翻了个白眼。既然桓景手下全是这样的家伙,那么轻易答应自己投降,还说要携李矩轻装入城,显然是不用怀疑的。
“那么,桓司马那边还有什么要提的么?”
这种粗胚,显然不知诡计奇谋,赵染得意地抚摸着下巴,他们哪儿想得到,等到入城之时,他早就准备好顺势将城门用滚木石块堵上。倒时候,不管是豫州的桓司马,还是荥阳的李太守,都得做他赵染的俘虏。
“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入城的仪式、排场要越大越好,这样中原百姓都知道我们有了约定,将来任何一方都不好反悔。”
使节低着脑袋,好似不敢看赵染的样子,这让他更加得意了。
这种幼稚的要求,也就桓景这种人敢提!赵染早就听说豫州这个桓景年纪轻轻就统领谯城一带兵马,在石勒南下时都没有被兼并,所以之前很是忌惮,以为是卫霍再世。
现在看来,哪儿有什么少年英雄,都是吹出来的,多半还是他们桓家什么不知名的长老在背后出谋划策。一旦离开豫州,没了家中长老们的约束,果然什么蠢招都使得出来。
“那是自然”,他忍住不笑出声来:“不过‘百姓都知道’顶个鸟用?看你面相老实,我就跟你推诚置腹地讲,如果有人要反悔怎么办?”
“这是我……们司马的想法,我只是来通报”,显然这种问题使节也不知道怎么解答这种问题。
赵染见使节一副局促的样子,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想来他们主子也是这般货色:“直白告诉你,今日幸亏你家司马遇见我,我赵染平生不施谲诈,你们只管放心进城就好。”
“好好……”使节依然低着头。
“行了,可以走了,恕不远送。”赵染见使节没有别的话说,也就不为难这个可怜的小兵了,就命左右将这使节送上马。
望着使节远去的背影,他心里嘀咕,或许自己答应太快会让人起疑心,自己强调“只管放心进城”也会使人产生不一样的想法。
不过反正这家伙看上去是个老实卒子,可想不了那么细。
见使节走远,赵染将腰间的刀鞘得意地晃了晃,随后换回严厉的面容:“管东门的裨将,明日在东门好生给本大人布置,休叫逃走了一个人!”
而当赵染回身面向城内时,桓景骑在马上,也长舒一口气。他扭了扭脖子,这个使节的文官帽系得实在太紧,先前一直在低头,才没有被察觉。之前面对赵染故意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憋屈得很,现在可以扬眉吐气一番,捋一捋事情本末了。
首先赵染城门内侧似乎戒备颇多,言语之间也颇有轻视之意。而一直在强调自己不会反悔、放心入城,倒显得过分假了。从各种蛛丝马迹来看,赵染极有可能也在考虑在入城仪式上动手。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又知道赵染不认识自己,所以故意亲自稍微化装一番,就扮作使节来探听虚实。毕竟入城仪式如果自己不亲自前去,就很难不让赵染起疑心,但自己很明显还有重要的事情。
一路思索下来,他已经行至军营门口,下马,牵着马儿前行。
“赵染何等人也?是否可以被糊弄住?”冉良走上前来,接过缰绳,为青龙马解鞍。
“此人骄横无比,且言语间颇为自信。我观其防备严整、言语不恭,必然和先前预料的那样,在受降的时候还要玩花招。”
李矩听说桓景归来,也来到营门处:“那么,我们该怎么解决赵染?”
“赵染不过一匹夫耳,真正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制服他的手下”,桓景见到李矩也来了,向他欠一欠身子:“李太守,我本来计划已定,只是顾虑到足下的安危,可能会有些凶险。”
“没事,老夫我自马隆将军西征秃发树机能以来,从小兵到将军,其中凶险之事不计其数。这点凶险肯定不再话下。”
“不,这回是真的凶险,且听我细细道来……”
第二日上午,天气晴朗,赵染将军队分两列,在城门处排开隆重的架势。
眼见远处的骑兵队伍如期而至,赵染心中欣喜,他粗粗数过一番,大约有百余骑兵正向城中而来。为首的两人,一人是李矩,赵染虽然被调来此地不足一年,与李矩数度交锋,也算混了个面熟,互相都知根知底。
至于旁边的那个人,看上去年纪轻轻,一脸白白嫩嫩的,显然不是带兵打仗之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看来自己猜得没错,桓景就是个绣花枕头,先前不过是靠家族和好运方才浪得虚名而已。
另外,世人都说桓景骑一匹青马,现在来的这个年轻人,胯下却是匹白马。
现在来者不过百余人,赵染倒觉得自己的排场搞得过分大了。原先只是桓景使节说排场要越大越好,自己也怕桓景就从城门处乘乱突袭,所以就坡下驴,将几乎所有守军都集合在东门,现在看来对付百来人,简直是割鸡焉用牛刀!
平原之上,桓、李两人向前,直到城楼射程边缘方才停住。
“从前鄙人早有耳闻,说桓司马少年英雄,世间少有。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赵染见两人有所防备,于是上来就是两句恭维话。
“赵将军……亦是世间英雄。”“桓景”回礼,颇有士族风范,只是语调怯生生地。
一旁李矩没有说话,看上去还是很警惕。
赵染心中大喜,这桓司马果然是一个无能的世家子。如果不是他桓景拍板,李矩这个老狐狸必然不会轻易上当。
“请桓司马来我军面前,亲自检阅,亲自过目。”赵染向身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暗藏在城墙内的弓箭手做好准备:“李太守也一道来吧!”
“我……我怕……”“桓景”一偏头,朝李矩悄声道。
李矩将架在假桓景身后的锥子,微微晃动,让他感到一丝凉意:“你先前在涡水北岸造反,桓司马将你这条小命留这么久,就是莫大的恩德了。今日之事若是成了,你全族都可以被释放,恢复从前的田地,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见对方还是犹豫不决,李矩乘着“桓景”不注意,用一把小锥子在马屁股后面刺了一把。那马吃痛,向前快速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