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宣埋伏在此地,本来只是防止刘粲杀个回马枪,可没想到赵染刚好从此地经过,那么自然是一顿迎头痛击。先是一波箭矢,随后众人左手持刀,右手持轻便的小木盾喊杀着从苇丛中跃出。
本来赵染以为桓景在洛阳城已经用尽全力,可完全没有想到这里会埋伏一支军队。纵使赵染剩下的军队多是死忠,也已疲惫至极,终于抵挡不住,四散奔逃。他们有的丢掉盔甲,转头向西奔逃;而更多人实在是无力在逃,干脆丢了武器,瘫倒在地上,任由新军俘虏。
战事还没开始多久,就已经结束了。
桓宣唯一要担心的,只是残余敌军逃得太快、太散,不能将俘虏抓全。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开始清点俘虏和战利品,负责清点的主簿犹犹豫豫地报告,才发现跑走了赵染。
“没事”,桓宣望着冰河上远去的零星残兵;“敌人已经溃不成军,赵染这家伙成不了气候了。”
稍稍晚些时候,桓景抵达城北,与桓宣会和,天色渐渐暗下来。
篝火的噼啪声中,新军在城门北边开起了寒酸的庆功宴。不过一点小米和麦粒做的军粮,加上一些豆干,就成了宴会上的佳肴。城中百姓——其实也就是少数逗留此地的随军商人,诚惶诚恐地奉献出为数不多的粮食和酒,桓景将酒买下,而能活命的粮食则退了回去。
几个将领围坐在篝火旁,不远处则是燕赵的士兵们在跳着苍凉雄健的家乡舞蹈,火光照耀之下,地上的影子也随着众人的击掌而摇曳。夜空层云密布,泛着晚霞残余的红光。
桓景打了个哈欠,今日从城西突入城中,一路总算是有惊无险。这一次行动中猜想的成分太多,若非自己基于北上,其实应该遵从李矩的意见,将洛阳慢慢围上个几月。也亏得赵染并无谋略,有既往于一举成功,所以自己才有空子可钻。
火光照在旁人的脸上,众将大多已经微醺。大战之后,这确实是难得的修整,尤其考虑了过两天,他们还要继续北上。
“哥哥久居家中,还没来过洛阳;现在看不到从前的盛况了,实在是可惜。”
桓宣捧着一壶酒,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仰起头来,酒液倾入喉中。这个过去被父亲按名士培养,谨遵礼节的年轻人,现在已经熟悉了军中的这一套。
只是重回洛阳,他又记起上一次离开洛阳的场景,不禁慨然。自己当初还是个随军文士,跟着父亲这个长史离开这个首善之都。现在不过两年后,再度回来,已是人物皆非,父亲战死疆场,而洛阳也成为了一片废墟。
“从前洛阳的盛况,我实有未知,不妨说给哥哥听听。”桓景不知桓宣言语中的意思,只当他醉了开始回忆往事。
反正他从前也没去过洛阳,就当是听个新奇。
“我们现在宴饮所在的城北,乃是一片空地。按理说,当初城中寸土寸金,不应该有这么一片空地的。”
“是啊,为什么呢?”桓景停杯投着,观察这片空地,这里明明是在城中,却荒僻得长起了草,只是零星有几个窝棚。
“从前这里是洛阳的市集,道左为金市,道右为马市,商旅络绎不绝;但现在商旅尽去,所以已经荒无人烟了。”黄酒虽然温润,但桓宣脸色通红,醉意已深:“想当初我们父亲就是带我从此门第一次来的洛阳,眼下已经五年了!”
桓景这才明白,弟弟睹物思亲,想起了埋在苦县的父亲,心里一酸,将弟弟揽入怀中。对于死去的父亲桓弼,他本来毫无印象,但无论从是母亲还是从弟弟的描述中,他渐渐勾勒出了这个乱世老好人的轮廓。如果再治世,父亲或许是个能吏;但在这乱世,就只能成为一抔黄土。
兄弟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望着夜空下寂静的洛阳城,桓景突然生出一种留念之情,再过两天,他们全军就又得出发北上平阳。必须做出直击敌军老巢的态势,刘聪才会选择将围攻长安的大军撤回。既然如此,那么洛阳就绝对不是此次远征的终点。
此时已经接近岁暮,将士却不能回家过年,只是在这废都之中啃着小米面和豆腐干,确实颇为辛苦。不过既然有酒喝,又打了几场胜仗,倒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将士们如此,自己也是这样。
此处离家千里,自从出征涡北以来,西讨张平,东定赵固,后来又到了洛阳,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回过家,自然也没有见过燕燕,也不知道自从生育桓伊之后,她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可惜这一年来,自己都在东征西讨,疲于奔命,也没来得及好好关注一下家庭。若是在原时空,或许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但是这是在乱世,也只能先应付眼前生死存亡的危局。
他看向一旁的桓宣,弟弟作为琅琊王名义上的女婿,这两个月来也几乎没有见过临海公主几面。
“弟弟,你想你家公主么?”
“想,和哥哥你想嫂子一样想。”桓宣猛地啃了一口手中的小米饼,又饮了一口酒将这糙粮咽下去。
那就还好,桓景心中稍稍感到欣慰了一些,至少这个弟弟还不是完全绝情之人,那么临海公主也不至于彻底成为一个政治上的工具人。
这时一个久远的疑惑又爬上了心头,他还是想不通为啥当初这个公主会应允下嫁弟弟,当初公主仅仅是说弟弟姿容出众,但世间姿容出众者众,为何要选择桓宣呢?
“你与公主共处颇久,她没有怎么摆架子吧。”
“那倒是没有”,桓宣微微皱了皱眉头:“平日相处也还算和睦。唯一可以说的,只是她待我有些过于殷勤了,简直不像一个公主,倒像是来报恩的一样。”
对于这个怪事,桓景没有多想,毕竟临海郡主,或者说清河公主司马宣宁是在底层流浪了大半年,又被司马睿当做拉拢臣下的工具。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家,自然珍惜备至。
“宣弟,要不把燕燕和公主都叫来洛阳如何?”桓景突然有了个想法。
“带着女眷,打仗未免会牵挂太多。”桓宣有些犹豫:“而且将士们会怎么想?”
“不,她们并不需要随我们去并州”,桓景理解弟弟的担忧:“洛阳正需要可靠之人统筹粮草,可以让她们带着新军家眷移驻洛阳,作为我军后方。卞壸和桓彝也可以过来统筹粮草之事。”
洛阳虽然已经全无经济价值,但战略地位依然险要。尤其是中原几条水路皆汇集于此,一旦开春,冰雪消融,此地必然成为调度的中心。
而从地形上看,洛阳往西北走,地形从平原骤然变为山河表里的险峻之势。所以即使在匈奴主力回援,自己必须要从并州撤回时,洛阳也必然可以成为阻挡敌军东进的要地。
这么看,洛阳确实缺人打理。
“何况将士们漂泊已久,如果后方前移至洛阳,也可以解将士们相思之苦。”
桓宣思索良久,提出了质疑:
“如果光从北伐成败来考虑,将家眷移驻司州,当然有助于粮草转运。”他首先肯定了哥哥的思路:“但是,哥哥,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官职是豫州司马。”
“司州有难,豫州发兵支援,有什么问题么?”
“不说这些道义,说些俗气的事情吧”,桓宣谈了口气:“我军的田产、民望皆在谯国一地。如果将新军家眷移驻,势必会动摇当地民心。何况祖刺史在豫州不过驻扎陈郡一地,有刺史之名而无刺史之实。我担心,如果有人要垂涎谯地……”
桓景听出了弟弟的意思,赶忙打断:“祖逖英雄一世,断无夺人产业之理。何况还有娘留在谯地。”
作为原时空祖逖的脑残粉,桓景很难说服自己去怀疑祖逖。
桓宣坚持不能完全撤出谯地:“防人之心不可无……”
桓宣不想在今日争论下去,最终他做出妥协,新军家眷与留在谯国的军队不动,只让燕燕与公主前来,同时让卞壸也跟过来,负责军队粮草转运。
次日,大军自洛阳拔营,从孟津封冻的黄河河面上渡河,沿王屋山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