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的世家大族欢饮达旦,连着宴会了数日;而在豫州睢阳,祖逖手下的士兵几日前方才屯驻此地,日夜修筑工事,并无新年可过。
在桓景举兵西进之后,祖逖下属除了留守的两千新军之外,从流民中又抽取五千精壮之士,一共组成了七千较正规的军士。燕赵之人本居边地,对于战事较为熟悉,所以不过两个月就练成了一支新兵。只是先前新军要求的读书识字,这些士卒尚无法在短短几个月内掌握全面。
祖逖一边令桓彝、士况二人继续在陈郡练兵;一边带着亲兵和留守的新军进入豫州西部的襄城、汝南、汝阴三郡。
三郡皆是张平故地。先前桓景与张平在陈县对峙之际,此地坞堡主多有支持张平者,祖逖在到来之后,先是迅速讨平了一两家负隅顽抗的坞堡主立威;之后又广发告示,向三郡百姓和坞堡主宣告先前约定的新法。
三郡的大小坞堡主见祖逖军势强盛,抵抗肯定是徒劳的;而新法中“先前所有田产一律不变”的发令则令抵抗失去了意义。于是他们只得接受新军对三郡的占领。
而渐渐地,无论是百姓还是坞堡主都发现,祖逖自北上之后,御下极严,部众与百姓秋毫无犯,在流民与当地居民的冲突中也能居中执法,没有偏袒。祖逖又将先前张平与桓景交战中战死的本地人收葬,并为之祭奠。几番仁政下来,与张平先前的暴虐形成了鲜明对比,于是三郡普通百姓也一改对新军的警惕态度,军民得以交换物资,补给的紧张状态稍稍有所缓解。
所以自从祖逖入驻三郡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局势迅速安定下来,坞堡主们得以撤去防备专心处理冬季的仓储,而先前随祖逖北上的数万流民也得以在此寻找到荒地居住。
但是冬季无法开荒,数万张流民需要吃饭,卞壸不得不努力从各种途径搞到粮食,随后送往豫西三郡。其间调度颇费人力,这样就累坏了卞壸,还有谯城一众新军文职。所幸从淮河来的粮食一直未有断供,加上入冬之前紧急加种的蔬菜,最终还是能够勉强喂饱流民,只是谯城的粮仓一直徘徊在见底的边缘。
为此,卞壸还得到了祖逖一句“可次萧何”的高度评价。
但虽然解决了粮草问题,现在这个时节,无论祖逖还是卞壸,却都高兴不起来。
十日之前,两个爆炸性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陈县和谯城。祖逖和卞壸在接到消息之后,也同时皱起了眉头。
一个消息是洛阳已经被桓景收复,之后为了策应长安方向,桓景选择继续北上,进入并州。
为了保证补给和后方的安全,桓景提议将部分家眷与文职送往洛阳。祖逖见到此信,开始担忧桓景不能见好就收,若在并州逗留过久,或许会遭遇不可收拾的失败。而卞壸本来在谯城应对流民的需求已经自顾不暇,现在见到桓景这么一封信,在欢欣鼓舞之外,只觉头大,自己现在是去洛阳也不是,不去洛阳也不是。
幸亏王雍容、燕燕、公主等一众女流自告奋勇,前往洛阳主事,卞壸这才稍稍安心下来,决心留在谯城。王雍容日常打理白云坞事务,后来在卞壸未去谯城之前,又一度打理谯城,所以对于政务其实也算是精通的。燕燕则与新军关系甚好,平日研究机械之学,也有一定守城的能力。至于临海公主,只要待在洛阳,就是一面旗帜,可以让当地忠于晋室的势力尽全力协助。
而另一个消息则更为棘手,从北面盘踞兖州的乞活军处传来消息,石虎再一次南下。
石虎南下本来不是什么新闻,先前石虎奉石勒之命攻占枋头渡口之后,就与乞活军数次交战,只是因为兵少,都处于守势。但这次不同寻常,据说不久前石勒在河北取得了重大进展后,分给了石虎不少新的兵源,他得以集结主力再一次南下。
至少从战绩来看,这次石虎所部的战力非比寻常。先是与陈午在濮阳展开大战,阵斩陈午。借着在一口气追击数百里之后,尽取兖州北部诸郡,又迫使乞活军主力大部投降,随后兵锋直指蒙城和睢阳。
石虎此番攻势之凶猛,连向来坚守高平郡的郗鉴都抵挡不知,也被迫放弃故地,带着所部南下,来与新军会和。至于现在的乞活军唯有陈川部一支偏师尚存,屯驻在蒙城睢阳一带。
获知这一消息后,祖逖立马连夜从陈县回军前往蒙城,但他暂时没有向桓景求援——如果桓景回援,那么刘聪必然会继续攻打长安,一旦长安失守,先前的努力就算全部白费了。
一路上不断遇见从兖州逃回的难民和败兵,祖逖稍一打探,听闻的消息更加惊人,有人说石虎了解到桓景不在谯城之后,竟然选择挥师直指谯城。自濮阳至谯城,蒙城是必经之路,听说驻守此地的陈川部吓得已经从蒙城撤出南逃了。
待探子报来消息后,他在帐篷里思考片刻,回身取出地图,在几案上展开,目光长久地落在蒙城睢阳一带与谯城之间。
如果石虎南下进入豫州,目标是谯城的话,自蒙城到谯城之间,除了窄窄的涡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那么问题就在于,是继续向蒙城进发,还是先退保谯城。
“石虎所部多是骑兵”,桓彝凑上前来,用手指从濮阳向蒙城划了一条线:“若是全力南下,以日行五十里计,十日即可到达。而乞活军已经弃守蒙城。若等我军抵达蒙城的时候,怕是来不及了,石虎多半已经把城给占了。到时候贼军据坚城,我军则需在平原上扎营,在骑兵的冲击之下,几乎必败。”
“桓都尉的意思是?”
“在下建议先退保谯城,依凭涡水坚守。”
祖逖沉默不语,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几案,良久,才问出一个问题:“郗鉴所部若来豫州,蒙城或者睢阳是必经之路吗?”
桓彝点头:“是要派斥候接济郗鉴么?”
“不,我们当全军赶赴睢阳扎营”,祖逖将手指按在蒙城的东南处:“自兖州南下的诸军都当交汇于此。靠我们自己这七千人是不够的,我们只有团结成一支联军,方才可能击败石虎。”
“是蒙城,还是睢阳?”
蒙城与睢阳相距不过二十里,是一对姊妹城。
“蒙城是先前苟曦屯驻的地方,几经战火,估计其城墙已经不可守。睢阳城池稍小,但若不作长久打算,只是在此地决战,那么显然是足够了。”
“但石虎如是提前抵达睢阳怎么办?”桓彝还是将话题引到老问题上面。
“石虎不可能在我们之前抵达睢阳”,祖逖在地图上重重一按,仿佛是下了决心一般:“贼军方才经过和乞活军的大战,随后又孤军深入,补给势必不足。若非打家劫舍,不能维持一支大军。但若是放任军士劫掠,那么行军速度就会慢下来。”
“祖公,把握有几成呢?”
“从石虎部下的军纪来看,八成。”
“可若结果是那两成呢?”
“若石虎真占据了睢阳,那么就联合其余残军在睢阳城外扎营。”祖逖见桓彝脸上还有疑虑之情,叹了口气,语调沉重得仿佛从地底钻出:“何况,即使我军不去睢阳赌一把,待到石虎占据睢阳,俘虏所有从兖州逃回的晋军之后,我军孤立无援,怕是连谯城也守不住。那么还不如搏一搏。”
在祖逖拍板决议之后,七千新军不分昼夜一连前进五天,方才在新年之前抵达睢阳。不出祖逖所料,石虎果然还没有抵达城下。过了两天,睢阳城迎来了第一批客人——自兖州逃难自此的郗鉴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