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从马上一跃而下,紧紧地抓住祖约的肩膀:
“俗言道福无双至。今日方破劲敌,复又兄弟重逢,真是两重的福分,不亦快哉!”
原来自祖逖离开京口后,一连四月,除两封简略的信笺外,却无祖约的消息。祖逖以为在长江边与戴渊的摩擦之后,侨士势大,祖约必将遭到牵连而贬官,竟想不到今日还能重逢。
“兄长之福何止双至,今日前来,乃是奉琅琊王之命与兄长及桓司马加官。”祖约脸上洋溢着笑容。
待祖逖将手从肩膀收回,他的手却轻轻地掸了掸肩上刚刚被祖逖双手沾上的灰尘。这一细微的举止,恰好被祖逖看在眼里,他轻轻叹了口气。
“四弟言谈如此雅致,装束如此整洁,倒像个谈玄说理的名士了!如今乱世,当以实务为重,切不可学名士空谈。”
祖逖不禁回想起年少之时与刘琨在洛阳同为清谈文士时的情景,如今真恍若隔世。但即便当时稚嫩的刘琨和自己,亦以天下国家为论题,不似今日文士只知清谈而已。
“自京师沦陷以来,天下名士皆南渡集于建邺,今日建邺之文气,亦不下于太康间洛阳。”见兄长微微蹙眉,祖约赶紧辩解道:“小弟我杂处其间,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耳!”
“那是自然”,祖逖神色稍稍舒缓,感觉自己对祖约过于严厉了,赶紧以寒暄带过:“身后两位先生公子必是从建邺来,想必也是名士吧!”
“这位是陈良愿,会稽人也。”祖约指向身后的青衣文士,那文士面目轮廓柔和,若非唇上两撇八字胡,倒要说他是个妇人了。
“公子未免过于体弱,闲时可多游于名山大川,自能强身健体。”祖逖委婉地提出了建议。
可那公子却忽的从袖中抽出一物来,不过刹那便直刺祖逖胸膛!
幸而祖逖日常习武,下意识地用手一格挡,待定睛一看时,方才发现指向胸膛的,不过是一柄折扇而已。
来人身手不凡,若持的不是一柄折扇,而是一柄匕首,而若祖逖又并非日常习武之人,那么丧命的就是祖逖自己了。
“公子好身手!却是祖某小觑了。”
“这位公子乃是会稽侠客,小弟北上之时,公子自愿回护,颇多助益。”祖约赶紧解释。
祖逖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江东年轻文士中也并非尽是无能之辈。
他指向一旁身着戎装的那位名士:“那么这位呢?”
“这位士人,兄长说熟也熟,说生也生——此乃海陵人戴渊也!”
祖逖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马边,左手紧紧握住剑鞘,右手不自觉的摸向了剑柄。
“先前若思兄未有蓄须,如今倒是个美髯公了。”祖约尴尬地按住兄长的手肘:“当初戴若思亦是情非得已,今日小弟是前来宽解二位的。若思来此,也有致歉之意。”
戴渊先前一直垂着头,这下才敢正脸面对祖逖:“不才当初于京口,被小人假传军令,以为祖公军中有贼人,故犯下大错。自京口一别之后,琅琊王已将我贬官三级,今日还望祖公恕罪。”
虽然他言语还算诚恳,祖逖依旧保持警惕:“足下若是诚心致歉,祖某心领了。只是若仍歹意未消,害了四弟,我祖逖将来可饶不了你!”
戴渊脑袋又没了下去,只得连声称是。
祖逖这才放宽心来,领着一行人进入睢阳城。郗鉴、桓彝早携新军亲卫在城门内迎接。
此时正逢部队休整完毕,军士皆齐装以待向北行军;无论是桓景的新军旧部,燕赵流民新军,还是郗鉴的兖州军士,都列队等待祖逖校阅。
睢阳主街旁,一队又一队的军士肃然而立,他们经过如铁林的矛兵方阵,半蹲着歇息的弓弩手,还有全副铠甲的斧手。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队伍尽头方才从石虎那里缴获的战马。
戴渊面露忌惮的神色,而祖约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凝固——没想到豫州人马,竟如此雄壮,江东最好的军队亦莫过于此。
“观兄长今日军势,与当初在京口可是天壤之别。”祖约表面赞扬,实则想探出豫州的底细:“训练四个月,如何就有如此纪律。”
祖逖将桓景与郗鉴各自的治军之法,大略与祖约叙述了一番。当听到分荒地与从军流民的时候,祖约咬紧了牙关——这可不是轻易能够学到的。
“这么说来,桓景的老营倒是更加精锐喽?”祖约装作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将话题引向了桓景。
“那是自然,桓司马近日来报,已经收复了洛阳,正在向并州挺进。”祖逖扫视着街边的军士,没有注意到祖约的神情:“虽有胡人全力围攻长安,不曾戒备的缘故,但亦是奇功一件。”
“兄长以为”,祖约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地说:“桓景何许人也?”
“桓司马真是少年英雄!假以时日,将来中兴晋室,必有此人之功!”祖逖不假思索。
“弟愚见,若是凡夫俗子,愚民愚妇,自可称颂桓景的功勋。但兄长既为豫州刺史,都督三州诸军事,却不得不警惕此人。”
祖逖猛地一回头:“此话怎讲?”
“弟以为,桓景在谯国经营已久,手下又有精兵强将,本可以借豫州自立。”祖约见祖逖回头,以为兄长已经被说动:“之所以请兄长来豫州,无非是借北伐之名,壮大声势,兼并豫兖诸侯耳。待到名声益显,兄长就会被当做傀儡一脚踢开。请兄长再三思虑。”
“桓景赤诚之人,请弟勿复疑虑!”
祖约眼珠一转,立马想好了说辞:
“初魏武帝不过欲为一征西将军,事功既盛,即不得不进位魏王,威逼汉帝;宣帝乃魏明帝托孤之臣,西讨武侯,东平幽州,其功日显,亦不得不诛灭曹爽,子孙有抽戈犯跸之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祖逖当然听得懂这些典故,但对祖约委婉的说辞极为不满。
“初心未必是终局。帝王之事尚如此,何况豫州之主政乎?”祖约侃侃而谈:“桓景有精兵万余,更兼收复洛阳之盛名,如何肯为人下?”
祖逖不言。
祖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说服兄长了:“兄长善于谋国,而不善于谋身!依我之见,不若趁早做打算,暗地减了桓景的粮草。到时候,桓景在并州便建不得大功,甚至洛阳也得丢掉。倒时候,桓景一事无成,而兄长已经在豫州站稳脚跟。那么,豫州则可尽归我们祖家了!”
“混账!”祖逖怒喝一声,直呼祖约的名字:“祖约,你和名士待了这么久,就学了这些吗!”
祖约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得噤声。
“今日看在你是我兄弟,我就当没事发生。若再提及此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是……是是……”祖约揣着手,弯着腰赔笑道:“我就开个玩笑罢了。”
当夜,祖逖与诸将决议,向北继续追击石虎,扫清整个兖州。
到了这个时候,祖约和戴渊一行人才稍稍透露封赏的细则,说是有琅琊王手谕,要正式加封祖逖为豫州刺史,都督司豫兖徐四州诸军事,加封桓景为司州刺史。
祖逖看似被封了个好大的官,可是他先前就是都督三州诸军事。除了豫州之外,司州、兖州、徐州皆有半数是敌境,且当地如李矩、郗鉴、蔡豹、苏峻之类,已经是地方的实力派了。
在祖逖看来,建邺之所以如此封赏,不过是让他协调中原各路晋人派系罢了。又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至于加封桓景当司州刺史,大概是让桓景西征之时,能够便宜行事吧。反正是封赏,大概不会对北伐和西征有所损害。
大敌当前,祖逖没有工夫再思考封赏的事情,也没有仔细通读过手谕。第二日,大军继续北上,祖逖就与郗鉴、桓彝同去,与祖约挥别,嘱咐他与留守谯城的卞壸好好合作。
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祖约这才展开了先前隐匿着的几条琅琊王手谕,虽说手谕早已用漆封上,但他早就从蛇公处知道了里面是什么内容——
“免祖逖豫州刺史,免桓景豫州司马;升卞壸为豫州刺史,祖约为豫州司马,以戴渊领谯国内史。”
“兄长啊兄长,原谅我,这可都是为了我们祖家的兴盛啊!”他叹了口气,抚摸着盛装手谕的盒子,上面的封漆依旧光滑。
他向南望去,心思旷然:听说卞壸不过书生而已,自己以利诱之,必然能够使之成为自己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