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骑兵在石虎的率领下,撇开留在原地的仆从军队,自城西河岸高地一路向下俯冲,直插向烟幕。虽然流民纷纷四散而逃,让开了道路,但随支雄下马交战的残余先锋部队,却依旧横在骑兵冲锋的道路上。
一个随从士卒忍不住劝谏道:“前面是支将军的先锋部队,还要不要冲锋?”
“不要管他,加速冲过去,总能撞翻几个晋人!”石虎才没有那么多顾虑,回头瞟了那骑兵一眼:“何况冲翻了那些先锋,你们将来就都可以升官为先锋,为何不冲?”
骑兵们听到升官两字,欢快地吹起了口哨,加速向烟雾中冲去。毕竟先锋的军饷可要丰厚许多,若是真要破城,战利品也往往是先锋最先分享。
石虎所部本是四方前来投奔的杂胡流民,大多与晋人流民一样,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何况现在骑在马上,一心控御胯下的马匹,根本无心思考将来自己成为先锋之后,是否也同样会被背叛。
“弩手!射击!”
一波箭雨射出,又射倒了不少冲在最前方的胡骑;但这一次,敌军数目众多,并未被暂时的损失打断步伐,战马依旧奔驰着前进。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嘶鸣,石虎的骑兵迎面撞上了正在苦战的杂胡先锋与晋军斧手。无论是杂胡还是晋军,在战马面前几乎都是一冲即溃,有些被撞离了地面,有些则直接撞到马蹄下。
但更多的军士则转身向烟幕后跑去,唯有少数未被冲击到的斧兵在站稳脚跟之后,仍然在战马间奋力挥斧抵抗。
“这真是玩命,连自己人都冲!”祖逖脱口而出,为石虎的凶狠感到诧异。晋军的斧兵多数溃败,但石虎自己的先锋也在冲击之下几乎全军覆没。
斧兵先前抢先出阵,而后又溃逃回阵,经过这两次折腾,此刻己方枪兵已经被冲散了阵型。所幸敌军骑兵在冲翻了最前方正厮杀的军士后,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并未深入阵中。
若是等待敌军撤回,再来几次冲锋,那么局势就不可设想了——必须在回马之前,缠住石虎的骑兵。
“矛兵!持矛冲锋!”祖逖立即作出了判断。
“桓都尉,决战要到了”,他又回身嘱咐桓彝:“你一介文官,还是回城暂避,先带已经入阵的流民进城。若是我军溃败,可将矛兵、弩手放入,我会亲自率斧手殿后,到时不必为我开门。”
桓彝面色涨红,羞赧地向后退去。
在前排压阵的郗鉴听见祖逖的口令,拔刀带头冲出散乱的枪阵。众矛兵有的挺矛出阵,有的干脆将矛扔去一旁,抽出背后的短刃。前方斧兵见本阵出动,也大受鼓舞,止住了溃败的步伐,转身重新杀入敌阵。
“勇士们,下马步战!”石虎也高声用羯语回应着晋军的冲锋。
骑兵闻言从马上跃下,抽出弯刀,与晋军就地厮杀起来。混战之中,若非杂胡盔上皆竖着白色羽毛为标识,简直要分不清敌我了。
渐渐地,杂胡军士站稳了脚跟,他们先前在部落之中,打猎和摔角本来就是祖传的手艺,厮杀起来简直如鱼得水。而晋军一方也不甘示弱,燕赵军士素有悍勇之名,而豫兖军士虽然体弱,但经过桓景和郗鉴各自的严苛训练,也能和杂胡的精锐战得有来有回。
但这么厮杀下去,终究是死伤惨重。而一旁流民往往被迫卷入战斗,多有误伤。
祖逖最担心的,还是远处石虎的仆从军队,似乎正在缓缓向战场赶过来。那些军士虽然多为强征的流民和乞活军旧部,战力并不怎么样,但待到战场上两军俱疲之际,却能成为一支决定性的力量——也难怪石虎敢以本部精锐率先冲击。
太阳渐渐升高,烟幕之下,两军已经交战足足一个时辰,渐渐疲惫。
郗鉴的战袍已经溅满鲜血,手开始微微抽搐起来,身上也划了几道伤痕。但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因为更加可怕的现实占据了他的脑袋:他一抬头,就可以望见渐渐赶来阵前的石虎仆从军队。
现在战场最前方的斧手已经可以看清敌军增援部队的面目。这是一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仿佛乞丐一般的家伙。但这些人人数众多,若是压上阵来,光凭着人数优势,也能将己方的阵势压垮。
祖逖明白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现在他身后已经没有多少弩手了,毕竟这些弩手都是体弱的军士,自已已经预先让桓彝领回城去了,这样至少守城是毫无问题。
至于他身旁,不过几十个亲兵而已,是时候将最后的力量填入战场,掩护斧手和枪兵后撤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准备做最后的冲锋……
战场南侧,靠近睢水河畔,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号叫:
“桓司马到了!”
“豫州援军已至!”
紧接着响起唢呐的声音,随后鼓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战场东南侧,烟幕之后,似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在向前冲锋。刚刚进入阵中接战的仆从军队见到这番阵仗,无不两股瑟瑟,开始试图向后奔逃。而石虎的老营杂胡兵也呆住了,不少士兵一个手慢,就被对手砍下了脑袋。
祖逖心中也是疑惑万分,桓景不是还在并州,如何能如此迅速地回援?但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撑过现在再说:
“桓司马回来了,豫州的援军到了!”
随后从正东面,祖逖带着身旁最后的侍卫也冲进了战场。这个时候,从东南侧射来了一波箭雨,正中石虎队伍后侧,那里聚集了不少刚刚赶来的仆从军士。箭雨的打击下,这些降军和流民组成的军队开始溃逃。
东南方的军士从烟幕中冲出,冲在最前方的是桓彝,正是他喊出了那句“桓司马到了”,而他身后,是数千手持短刃的士兵,个个身后背着弩。
石虎也抬起了头:这显然不是什么桓景的军队回援,没有什么人会让弩手冲锋。他呵斥着周围的军士,试图稳住阵脚:
“那不是什么桓景!不过是群弩手!”
但是杂胡的溃败已经不可遏制,更多的老营士兵被连带着向后逃窜。无论是阵前鏖战已久的矛兵、斧兵,还是新加入战场的弩手,都一转攻势,朝着敌军冲锋。
甚至先前一旁避战的流民也加入了追击的队伍,老妇将随手携带的家什抛向溃逃的敌军,而年轻人则捡起地上被丢弃的武器,向敌军咆哮着冲去。
少数杂胡军士还在原地顽抗,但更多的军士则奔向最近的马匹,跨上战马开溜。
最重要的是,石虎自己也将盔甲往地上一砸,随后跨上了最近的战马:他纵有怒火万丈,也总明白还是小命要紧。而支雄的战马在乱军中不知所踪,他只好将一个最近的骑兵揪下马来,自己上马逃窜。
主帅逃窜,仆从军崩溃,晋军已经胜券在握。祖逖带着全军向前一路追击出五里地,方才停下来休整。
“没想到你还不是个无用的文士,我居然小看你了!”祖逖看着身旁气喘吁吁的桓彝,露出了笑容:“只是下次不要擅自更改我的命令,让弩手冲锋,终究太过冒险。若非有烟幕作为掩护,估计一早就会被石虎看穿。”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耳!”桓彝心中得意,但努力不表现在脸上:“我官职是都尉,可是个武官,也勉强算‘将’。而祖公你虽是刺史,但还尚且算不上是‘君’。我当然可以便宜行事。”
两人随即大笑。
谈笑之间,战场的打扫也已经完毕。石虎本部丢盔弃甲,撤出了战场;而他的仆从军队则大多数做了俘虏。但最重要的是,在混战之中,晋军竟然还夺取了百余河北战马,斥候部队终于不用骑着豫州本地的瘦马了。
不过杂胡军士俘虏不多,骑马奔逃者占了半数有余,祖逖所部军士皆为步兵,追也追不上;剩下的除了少数没有抢到马匹而被俘虏之外,绝大多数倒在了战场上。
令人心痛的是,流民损失较为惨重,有两三成死伤;但相比于在睢阳城下全数饿死,这个结局已经好了许多。
傍晚,全军归营休整。面对这么多的流民和俘虏,祖逖又开始忧虑粮草补给的问题。
这时,城南突然出现一支粮车队伍,一直延绵到天边。
是豫州方向来的粮草!卞壸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祖逖心中欣喜,立刻打开城门,骑上新缴获的骏马,向城南奔驰而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衣文士。他身后左边是一个青衣的文士,面目白皙,简直如女子一般;右边则是一个武将打扮的家伙,但看起来却是士族。
“三兄,别来无恙啊!”
“四弟!”
来人竟然是祖约,看来这些粮草,该是从寿春一路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