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天空微微发白。
空气中的烟味呛得人无法入睡,睢阳城外的流民陆续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浓重的黑烟。
远处石虎骑兵屯驻处,值班的斥候亦远远望见了城下的烟雾。
烟雾背后,看不清有多少人马,只能见到无数人影往来,好似鬼魅一般。斥候觉得奇怪,赶忙拔马回营,上报石虎。
石虎此时方从春梦中苏醒,慌忙将眼罩带上,遮住右眼的伤疤,不让斥候看见。
“少将军,城下黑烟忽起,晋人好像出城了!”
“故弄玄虚,不要理他。”石虎松了口气,手轻轻扶额:“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若是贼军全军出城,只消精骑冲击,就可击溃。现在在城下玩这种把戏,无非希望本将军攻城而已。”
他叱喝一声,将那小兵轰了出去:这显然只是城中守军的疑兵之计,若是敌军全军出击,那才值得警惕。现在无非是吸引他去城楼下决战罢了。他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不能做敌人需要他做的事情。
最坏的情况无非是晋人故作疑兵,实则做撤离的打算。那样倒也不坏,尾随其后,像当年伯父追击王衍那样说不定还能全歼敌军。
想到这里,石虎总算觉得心思安逸,重新躺倒在床上,向侧面打了个滚,正准备睡个回笼觉。这时,一个军士又急匆匆地闯进帐中,单膝跪地禀报道:
“黑烟……”
“这种小事,怎么值得禀报!”
他说罢就取来一旁的皮鞭,作势要鞭笞那军士。这些士兵多是半年来从边境各部落慕名加入石勒的杂胡,不少人并无军队令行禁止的规矩,只是靠着原来在部落中的蛮勇行事。这些人打仗倒是凶猛,石虎心想,但纪律实在是不敢恭维,此战之后,得好好治一治风气。
突然帐篷门帘被掀开,门帘外是一声断喝:
“大将军说了,少将军休要鞭笞军士!若回去风言风语入了大将军的耳,怕少不了要责罚少将军!”
刚好此时支雄也进入大帐之中,见石虎又要鞭笞军士,赶紧搬出石勒的名头,石虎这才消了些气,圆睁着双眼瞪向支雄:“支将军有何要禀报的?”
“那黑烟……”
石虎头痛欲裂,但还是勉强应答道:“这黑烟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这黑烟……他朝我军移过来了!”
“什么?黑烟会移动?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禀报!”石虎颇吃了一惊,忘了方才刚刚责怪过传令小兵不要禀报小事。他快步向门帘处走去,支雄赶紧侧身移向一旁,让出路来。
石虎跨上战马,拨开混乱的人群,来到营帐边缘的一处高地。越过拥挤的流民朝东望去,只见滚滚黑烟如同一只低伏的巨兽,竟然真的缓缓向西而来。
他赶紧望向一旁的旗帜,旗尖正软软地垂着:“今日无风!”
即使刮风也应当是刮的西北风,断无冬天刮东风的道理。可这黑烟确实一直向西移动,越来越近,大有将留在原地的流民皆尽吞噬之势。这样下去,接着黑烟的掩护,祖逖就能从容地将流民接进城去,而不必担心骑兵的冲锋。
“少将军,要集合军队么?”支雄见石虎愁眉不展,知道或许是用兵的时刻了。
“先集合军队,同时让轮班巡逻的斥候绕去烟雾背后”,石虎捏紧了拳头:“我倒要看看守军来了多少人。”
鸣镝响处,十余斥候集合在旗帜之下,随后向烟幕之中冲去。于此同时,石虎则在营帐之中一路狂奔,一边到处乱挥皮鞭,连打带骂地将本部骑兵叫醒集合。
待跑完营帐各处,石虎回望冲向烟幕的斥候,心中暗语:“若是晋人真的尽数出城,一场大战之后,自己的战功又要添上一笔了。”
但微风吹来,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自己方才驻扎此处一天,守军就敢冒险突击,这是有多大的胆子?还是说,烟幕背后的晋军,真的有不俗的实力?
而烟幕的另一边,祖逖与桓彝一同步行向前。一路上桓彝看着前方载满藁杆的牛车,不住地夸赞,祖逖只当吹风。
驴子、牛、瘦马,总之一切睢阳城中能跑的牲畜,都被拉来赶车,车上则尽是燃烧着的藁杆,其中不时发出爆鸣的声响。这就是烟幕的来源,在车夫的驱赶下,牲畜载着烟幕缓缓向西平推。
望着烟幕之后缓缓前行的枪阵,祖逖心里紧绷着一根弦。目前只有留守新军与兖州军中的精锐可以结成枪阵,如此精选之后,也不过三千余人。若是敌军全军冲锋,也不知枪阵顶不顶得住。
而跟在枪阵后面的,则是燕赵流民构成的斧手。祖逖清楚这些流民跟随自己多年,勇猛有余,但几乎没有受过几个月军事训练。与其让他们顶在最前方,倒不如在敌军第一波冲击之后,带着斧子冲上去乱砍乱杀。
但数目最多的,还是弩手训练有素的,也有临时训练的。停留睢阳的数日里,祖逖几乎将谯城的武库通过补给车队整个搬到了睢阳。亏得燕燕先前在谯城赶工,谯城中囤积的弩竟然比谯城的弩手还要多。
和弓手不同,如果只以射出去为目的,弩手几乎不需要什么训练。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新军原先训练的弩手,祖逖几乎让睢阳城中所有能拉得开弓的人,都配上一支弩,跟在军队最后。
军队在前方缓缓移动,流民们则纷纷穿过烟幕,通过枪阵缝隙去往睢阳城中。流民之中的石虎细作也不敢阻挠,只得听之而去。远远望去,烟幕简直是头不断吸入流民的巨兽。
“祖公!有敌情!”
祖逖透过烟幕望去,只见十余个骑兵正绕过流民的缝隙,向烟幕急速而来,似乎要进入烟幕看个究竟。
“弩手!准备——射!”
一阵箭雨下去,斥候几乎全部倒下了。只有一骑慌慌张张地向后逃窜。祖逖跨上军中难得的几匹战马,冲出烟幕,一箭正穿敌军斥候的后心。新军矛兵勉强透过烟幕,看见主帅的武艺,不禁齐声高呼,声音震天动地。
石虎望着烟幕下己方斥候无一生还,心中不禁开始有些打鼓:
“这守将倒是个好汉子!谁能擒来?”
“我军集合已毕,末将愿携一千先锋,誓要讨取敌将首级!”支雄领走了这个任务,吹响口哨,先锋骑兵排成一列,跟在他身后。
战场上流民约有五成逃进了烟幕,但剩下的流民仍将战场堵得水泄不通。支雄叱喝叫骂着,努力将流民驱赶开来,终于带着先锋冲至烟幕之前——这时他看见了成排的矛兵。
“快停下,不要硬闯矛阵!”他还来得及大喊一声,先锋骑兵听闻纷纷勒马待命。
“弩手!准备——射!”
忽然,烟幕之中传来了一声怒吼,随后弓矢齐下,骑兵被射到了三四成。正当支雄被打得发蒙之际,如山崩海啸般的呼号声传来,只见无数斧手从枪阵背后冲出,在停滞不前的骑兵行列之中乱砍乱杀。
“快逃!”支雄大喊一声,想要拔马冲回本阵,可是归路早就被流民阻塞,简直进退不得。他即使手刃几个无辜的流民依然无济于事,只得下马翻身力战。
石虎在本阵看得焦急,在观察了一番烟幕之后,突然起身大呼:“全军都有,随我冲向烟幕!冲锋!救回支将军!”
他冲在最前方,杂胡骑兵见主帅如此骁勇,也欢呼地随之从高地上冲下,直插烟幕的方向。
石虎心中忐忑不安,这么棘手的敌人,自桓景之后,这是头一回遇到。但无论结局如何,他都要和这不知名的对手,好好较量出个高下。
而此时,烟幕之后,祖逖心中也有些不安定了。
本来他想像当初七里涧之战中那样,用枪阵和弓矢慢慢将敌军往睢水岸边紧逼。但他没有料到,自己一声令下,虽然弩手顺利地射出了箭矢。但燕赵流民居然不守纪律,在未经自己号令的情况下,就冲出本阵砍杀敌军。
虽然取得了战果,可若是敌军再来一次冲锋,目前阵势已经散乱,又该如何应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