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近三更。
睢阳城外,流民大多睡去;但依然不时有悲歌号哭之声。西侧的子城木栅之后,郗鉴正来回巡逻,不时向东探望,面露焦虑的神色。
郗鉴驻守的“子城”虽有子城之名,不过是这几天刚刚搭起的营地,由木栅围成,并不如石头城墙牢固。只是睢阳城驻守不了万余人,只能将兖州军士驻扎于城外子城。若是石虎发起进攻,此处必然首当其冲。幸亏郗鉴平日治军严酷,此夜兖州军士虽然身处危局,却并不敢有逃跑的念想。
此夜天上唯有一弯新月,月光太暗,西侧墙头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看到些持矛士兵的身影。所以直到城西的传令官从于子城相接段缒城而下,直奔子城大营之时,郗鉴方才听说祖逖的决定。
传令官不是别人,正是祖逖长子祖涣。
“好,我明白了,让我想想。”
在听清楚来人的报告之后,郗鉴迟疑了片刻。
且不论城外石虎气势正盛,但是城外聚集的流民也会束缚住手脚,不好猝然进行大战。可祖逖却约定天明之前越过城外的流民,主动向石虎军队发起进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仔细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若是长久相持下去,城外流民病饿而死,必然损伤城内士气。城中守军多是流民出身,大约兔死狐悲,也会触发城中士兵的不满甚至内讧,所以一味龟缩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只是为何如此着急呢?
“祖公军令如山,在下自然不好违抗。但此时敌军士气正旺,若贸然进攻,如同羊饲虎口。何况,就算要强行进攻,城外那么多流民,怕是还没有挨到石虎的边,就被流民给缠住了,到时候石虎以精骑冲锋,则大势去矣。”
“郗刺史无需忧虑,父亲只命你五更之前将军士带出西门前,到时父亲自有安排。”祖涣见郗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补上一句:“老实说,我也疑心此时出击是否过于孟浪,然而我问过父亲,他只说都考虑过了,让我不必忧心,还说若是郗刺史还有不解,只报‘七里涧’三字即可。”
七里涧!郗鉴听得这个地名,心头一震,脸上的疑虑一扫而空:“好!我明白祖公的意思了,你速速回报令尊,只说兖州军必然依约出城。”
祖涣欲言又止,只好转身而去。望着祖涣离去的背影,郗鉴又想起当初闲居洛阳时的旧闻——祖逖真不愧为长沙王的旧部啊。
八王之乱之时,长沙王与成都王交战,成都王一方二十万大军由陆机率领,声势浩大,气势骄横,数量占据绝对优势。陆机以为长沙王一定会在洛阳城中束手待毙,故而将军阵延绵数百里展开,试图围攻洛阳城。
可长沙王却趁着陆机立足未稳之际,在来袭的大军行至七里涧附近时,突然向其发起进攻。陆机一方并未料到这一突然的袭击,军众先是被骑兵惊吓击溃,之后又被司马乂军的盾墙推挤着退向七里涧,堕水死者极多,二十万大军就此灰飞烟灭。
郗鉴不禁想起,祖逖当初也是长沙王的幕僚,在此战之中估计也出力颇多。当下冒险突击石虎,必然是料到石虎远道而来,如同当年陆机那般气势骄横,并不能料到城中军队的突击。此时出击,方能出其不意,若是迁延不决,被敌军摸清了底细,再要进攻就困难了。
只是如何越过那么多流民进攻到石虎呢?又如何在没有骑兵的情况下突袭以骑兵为主的石虎老营呢?郗鉴想不清楚这些问题,但既然祖逖已经想过,那么就照着做吧。
他温柔地望了一眼还在熟睡着的兖州军士——这些军士多是他在高平郡的同乡。平日里自己颇多严苛,军中多有怨言,但也靠着这军纪在乱世之中保全了他们的性命,也不知对他们有恩还是有仇。
兖州军士的家属两日前与军队分开,现在皆在南下谯城的途中,若是睢阳不守,则家人也必然被石虎追上屠戮。当然,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南下的队伍之中。
望着天边的月亮,他想起自己方才三个月大的女儿,他当然记得她被起名为郗璿,是为了纪念琅琊王司马睿表奏他为兖州刺史而起的。
四更之时,又过了三刻。小城之中。
郗鉴早早喊醒了熟睡的军士,命令他们在小城中央集合起来。
而此时睢阳主城之中几乎还没有动静。难道祖逖要失约了么?他来回踱步,一边等待着军士们列队,一边仔细观察着墙头,墙头上依旧是成排直立的矛兵,似乎一整夜都没有移动过。
“这些矛兵动都不动,简直像稻草人一样,难道祖逖真不打算出兵吗?”
他细细地观察着城头的情况,突然发现在驻守墙头的矛兵之间,似乎不断有人影在从城头翻出,没入黑夜之中。
看来城中军队正在缒城而出,祖逖如约出城。自己大半夜没有合眼,经过仔细观察才发现了城中军队的动静,想必石虎一方还根本没有注意到。
“祖公的军队已经尽数出城了!大家加快速度!”
郗鉴尽力整顿队伍,时间在慢慢接近五更。
“郗刺史,那是什么?”一个兖州尉官突然指向城头。
众人向子城之外望去,只见一股烟雾开始飘起来,似乎是农家烧藳散出的烟雾,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焦味。藳,也即今天所谓秸秆,在冬季的农家到处都是。在郗鉴看来,这似乎不足为奇。
“这不过是流民取暖罢了,不过一会儿就会熄灭”,郗鉴毫不为意:“大家照常整理好队伍,别往他处看!”
话虽然这么说,城下的烟雾似乎越来越大,这个时候有站立望楼处的哨兵反应过来:“不对,不可能是流民在烧藳取暖,烟雾是从城门处飘来的。”
郗鉴猛一回头,只见烟雾最浓处,正是祖逖和他约定的西门。这是何意?方圆数里,只有睢阳城中还储备了不少藳,难道这烟雾是祖逖自己放的不成?
正当他满福狐疑之际,一旁的尉官提醒他,子城中的军士都已经集合完毕。
“兖州诸位军将,听令!衔枚!向睢阳城西门进军!”
“可那里什么都看不清,全是烟雾!”有士兵鼓起勇气进言道。
“对!就往烟雾最浓处进军!”
郗鉴属下的兖州军队,就此鱼贯而出,没入西门处烟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