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借着依稀的晨光,从千里镜中,桓景望见敌军城楼上虽然戒备森严,然而城楼下的鹿角却只有歪歪斜斜的几个人影。
看来昨日李矩猜测得没有错,鹿角处的防守较为薄弱,或许全军突击可一举成功。原因似乎也不难理解,从敌军的角度看,大家无非各为其主,保命第一,所以要拼死守住城池,而城池外的防线就可以适当放松下来。
而自己的目的却不是攻陷城池,而是突破防线去往沁水下游。既然双方战略目的并无冲突,只要己方进攻足够坚决,敌人多半会知难而退。
“全军列队集合!”
传令兵在营帐间穿梭,大声将人们唤醒。新军将士个个枕戈待旦,早就期待着这一声号令。待他们纷纷从营帐中走出。此时正赶上日出,初升的太阳映照得铠甲上都遍是红光。
因为猜测敌人的主要目标只是守城,桓景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干脆让所有军队都列阵在沁水边,大摇大摆地直冲守军城外鹿角。此行就是让敌军看见自己的目的只是穿过防线向南,那么目的越明显,才越好震慑住城内的守军。
打头阵的是新军的两千燕赵骑兵,他们列队经过桓景身边,举起长枪微微示意,随后向敌军防线冲去。
昨日桓景仔细观察了守军一方的阵地,并未发现骑兵的踪迹,想来刘曜先前已经将所有马匹带走。所以晋军此次竟然难得地有了骑兵优势。
守军一方无非几队老弱士卒,他们畏畏缩缩地躲鹿角后面。桓景心想,骑兵当然不需要硬冲鹿角,到了鹿角前方即使下马步战,这些老弱士卒必然四散奔逃。
冲锋号角响起,骑兵加速向前,斧手紧随其后。这时,弩手射出一波箭雨,鹿角旁的敌军倒下了近一半,剩下的纷纷向后逃窜。看来完全不需要再有什么战斗了,敌军第一道防线尚且如此松懈,之后想必也并无什么抵抗。
冉良跟在马队最后,望着鹿角越来越近,心情愈发激动了。因为他年岁太小,桓景并不许他参与第一线的战斗,只是命他跟在马队最后学习马队战术。但即便如此,他也被狂热的气氛所感染,如痴如醉地挥舞着马刀。
他随着骑兵冲上一道斜坡,这是鹿角前的最后一段路。
这时,他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深沟,深数尺,直悬在前方骑兵的马蹄下面,仿佛是一张血盆大口。借着坡度,这条深沟被隐藏得很好,所以当初桓景即使借着千里镜,也并未能发现。
“不好!”冉良失声大叫:“快停下!”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马蹄声之中。冲在最前的骑兵猝不及防,有幸运的一跃翻过了深沟,也有一头载入沟中的,还有的骑兵急于回马,马被勒得直直立起来,但却也被后排推进了沟壑之中。
此时前方鼓声齐鸣,城墙上亦有号角声相呼应,一时震天动地。前方鹿角之后的草堆之中,突然冒出数队矛兵,这些矛兵头戴斗笠,借着草堆和坡度的掩护,隐藏得极好。此时他们士气正锐,咆哮着向前冲来。
骑兵队方才越过深沟,尚未回过神来,眼前出现劲敌,进退不得,被一连搠倒几个。
“回马!”董昭见折了不少兄弟,果断下令骑兵撤回。他自己则带着几个亲随下马步战,亲自为其余骑兵殿后。他拼死力战,在看见骑兵尽数跃回深沟对面之后,方才踏着已经被活人填满的沟壑,奋力向回狂奔。
骑兵纷乱地向后继续撤退,正迎面撞上新军先锋的斧手。面对撤回的马队,先锋斧手让也不是,重新集结也不是,一时阵脚大乱。
此时山坡上又是一阵鼓角,从树林之中,千余匈奴人步兵披轻便皮甲,挥舞着长刀,借着山势狂吼乱叫地向下冲锋。这些刀斧手都带着铜制的面具,其上是各式鸟兽的花纹,看起来分外骇人。
新军先锋阵型已乱,又见侧面出现了这样一群怪物,已然有了奔逃溃散的趋势。
远望前方战局,桓景背上急得直冒汗:今日光靠骑兵和先锋看来是无法突破防线了。刘曜的主力被他耍得团团转,可没想到在此地却要阴沟里翻船。
但若是今日不能突破敌军阵线,那么士气一旦陷入消沉之境地,明日的进攻就更加困难了。何况刘曜的大军多半正在赶来的路上,眼下哪怕一分一秒都极为珍贵。
他回顾身旁,扶了扶额头,突然拔出了佩剑:“全军压上,或许还有机会!”
李矩沉重地点点头:若非他昨日有些轻敌的建议,今天新军不至于如此狼狈。毕竟谁会想到,不过是留守此地的一支偏师,抵抗竟然会如此坚决。但事已至此,只能将所有军队压上——就算损失再大,今日也一定要通过端氏城旁防线。
还留在营帐中的军队登时全数前进,向正在与先锋部队交战的敌军发起反冲锋。几乎是同时,敌军的主力矛兵越过深沟,也杀到阵前,两军阵型都已经散乱,只得陷入混战。
对于晋军而言,混战并非是上策。虽说因为新军能吃饱饭,士卒体格较为健壮,所以混战中的单挑并不落下风;但是新军的纪律优势也就此当然无存。这样打下去,即使能取胜,也要损失惨重。
不过好在,敌军并未再从其他地方发起进攻。桓景多少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敌军的主力也全部压上。他知道,如果此时再来一支伏兵,攻击自己的后方或者侧面,那么自己就有崩溃的风险。
但这样的进攻并未发起,即使是这个战局白热化的关头,敌人也并未能再增兵,看来即使是他们的兵力,也大概捉襟见肘了。
太阳渐渐上升,两军厮斗已久,渐渐胜负已分。虽然敌军两次出乎桓景的预料,但从数量和质量上,新军都在眼前这支偏师之上。战线渐渐后移,又重新越过那条深沟。将敌军挤过沟壑,新军的阵型也逐渐开始清晰起来。
不管伤亡多大,己方总算是来到了敌军第一道防线前,突破这一层鹿角,就胜利在望了。
可这个时候,城中忽然窜出一支骑兵,数量不多,大约有两百余人,另有数百老弱紧随其后,看来这是城中最后的力量了。
难道说,这是朝自己来的?桓景心里直犯嘀咕,可明明方才自己有破绽的时候,敌军并没有进攻。现在新军翻过了深沟,在深沟和第一道鹿角之间,已经完全站稳了脚跟。若是此时敌军从后方来攻,那么此前埋葬骑兵的深沟,也会反过来成为城中守军进攻的阻碍。
可这数百军士却不理会当下正酣的战局,径直往桓景大营而去。桓景这才意识到,敌军正是故意诱使自己通过先前防御的深沟。
虽然自己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志,全军压上发起进攻。但若是己方大营被占领这种消息传回,势必会极大地影响军心。
“前军在敌方鹿角处停下!后军留守沟壑旁!就地转为防守!”
不能干等着敌军拿下空荡荡的大营之后,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必须要重新理一理阵脚了。
新军先锋奋力向前,将匈奴军队赶出鹿角后,终于停了下来,与敌军隔着鹿角对峙。而在桓景的指挥下,矛兵也纷纷来到沟壑前,敌军想要借着之前的势头冲上坡来,就被新军的矛尖顶了回去。
这时随着李矩一声令下,新军弩手几轮箭雨,敌军支撑不住,终于从鹿角旁边退了出去。
在深沟和敌军第一道鹿角之间的狭小空地,桓景竟俨然扎下了营。汉国守军一时无非进逼,只能远远的留守在前方第二道防线后面。
只是这种营地是暂时的,今日两方军队都已是疲惫至极,只能看明日的战斗了。
桓景望向西北方向,脑海中,刘曜正沿着山间的小路,向端氏城直扑过来。刘曜还有几日到端氏城呢?两日?三日?而自己还有几日才能脱困呢?
可正当他恍惚的当口,西北方竟然真的来了骑兵。
桓景一开始被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先前前往占领自己大营的那两百骑兵。不管怎么说,不是刘曜就好。眼见敌军骑兵打头的那人翩翩而来,看来大概是守军主将了。
“我乃端氏城守将游子远是也。骑青马者可是桓景?”
“正是”,桓景顿了顿,还是决定探探对方的口风:“想必你们今日伤亡也极其惨重吧!我军只欲向南,两方各为其主耳,何必催逼过甚?”
桓景今日始终想不明白,敌军的抵抗为何如此坚决,按理来说,若是放自己走,对守军也并无坏处,无非是被刘曜责罚一番罢了。
可来人却遥遥头:
“大汉乃天下之正朔,我军为正朔而战,如何是催逼?伪晋靠篡位上台,而后以伪学治天下,荼毒百姓,残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你何苦助纣为虐?若是倾心来降,我绝不催逼。”
桓景不禁腹诽:没错,司马家治中原,是治理得稀烂;可匈奴刘家这么多年下来,也并未有多少仁政吧。那繁盛一时的洛阳城,不就是你家刘曜一把火烧掉的?
他还未来得及反驳,李矩早在旁边发话了:“蛮貊之人谈论什么天下正朔?真是沐猴而冠!”
只见那将也不气恼,只是缓慢而镇定地反驳:
“皇帝之位中原人坐得;我天子虽出身边陲,亦乃汉室之胄,如何就坐不得?”
好吧,看来是个死硬分子,此番看来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