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拔营向西直奔平阳而去的时候,桓景全军在襄陵城下溜达了一圈,饱餐一顿之后,又迅速返回山中,只留下荣誉营五百人在城下耀武扬威,每日敲锣打鼓吹唢呐,故作声势。
襄陵城中原本军士尽去北面与刘曜会和,眼下城中兵少,连斥候也派不出来。他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晋军在城下扎营,并不断抽调城中仅剩的马匹向北求援,根本没有余力打探城下军队的虚实。
在襄陵城下闹了整整三日之后,荣誉营才依计退出,趁夜转进霍大山。此后又过了两日,刘曜与呼延晏的大军才赶回。此时,城下仅仅剩了晋军一座空营而已,连着两日没有炊烟,可是城中因为惧怕有埋伏,竟然也不敢出城打探一番。
刘曜愤怒地将守城的军士斥责了一通,这才仔细勘察起晋军的营帐。营帐虽然空空如也,但却收拾的极为干净,看来即使在撤离的时候,晋军的军纪依旧没有溃散,不像是闻风而退,倒像是出发前去进攻的。
“等等”,他厉声喊住了侍立一旁的襄陵城守将:“方才你说,晋军才走不过两日?”
“这是小将亲眼所见,当着大王您的面,可万不敢瞒报啊!”
刘曜沉默片刻,目光久久凝视着晋军废弃炉灶之上的余烬,野鸦正在其上踱步,翻找残余的食物残渣。
突然,像恍然大悟一般,他简直要蹦起来,两个大步走到刘岳身前,紧紧地抓住他的衣领:
“快!清点晋军灶数!”
刘岳不敢怠慢,过了不久,晋军灶数被呈上——晋军共有八百余灶,但唯有五十余灶上余灰尚多。
十人一灶,晋军主力果然在此地待过。可按地上灶数来看,晋军主力估计早就撤走,只留下几百人在城下,骗得守军不敢出门。刘曜捏紧了拳头,努力克制自己发火的冲动:若非守将怯懦之至,早先就可以发现晋军主力已经撤退,自己也不必白来一趟。今晚上可得好好训诫这帮饭桶!
可他还没想好怎么训诫守军将校,突然一个念头钻入了他的脑海,明明是寒冷的早春,他的额头上却沁出了汗珠——羊献容、还有自己的儿子们都在端氏城中!怕是现在桓景已经绕回端氏城下,开始准备拔掉这个归途上的障碍了!
“事不宜迟,大军立刻去端氏城!”
刘曜猜得没错,正当他望着灶灰出神的那一刹那,在沁水岸边行军的桓景,刚好远远地望见了端氏城的城墙。董昭和高肃先前领着骑兵在呼延晏营帐外转了一圈,现在又赶来和本部会和,一个都没有掉队。
桓景用千里镜仔细观察着城墙,略略皱眉,守城士兵的防备看来远远在他的预料之上:不光城墙上有士兵日常巡逻,弩机遍布。而且城下亦遍布鹿角,从沁水河畔,一直连到山脚林边。
“桓司马,怎么样?”李矩信心满满,毕竟若是直接用肉眼看去,河边的端氏城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
“李太守,一场恶战要来了,但我们必须打!”
桓景将千里镜交给李矩,李矩拿着这个新奇玩意好好观看了半天,一点刚刚被唤起的童心,又被战场的险恶局势给压没了。
“刘曜不可能将主力放在这种地方,大概率是一颗闲子”,李矩一边扫视着城墙上的士卒,一边喃喃自语:“依老夫看,不攻城,直接进攻鹿角处,或许可以一举突破。”
“但愿如此,也必须如此。刘曜估计正在追来的路上,我军军粮也不够了,只能速战速决。”
商议已定,新军全军席地而坐,就地起灶,饱餐一顿。毕竟明日就要趁夜急攻敌营。天色渐晚,桓景怔怔地望着夕阳中透着绯红色的城墙,自从西征以来,一路上都太过顺利,这一次总算轮到自己失算,而敌军出乎自己的预料了。
不过幸好,再怎么样自己手下新军将士身经百战,对付一座孤城,应该是绰绰有余。
他不知道,此时城墙上,也有人望着北面的军队,嘴角露出了微笑:“人言桓景少年英雄,如今看来技止此耳。”
“夫人”,一员胡人打扮的将领立在一旁,他虽然满面络腮胡子,但眉眼之间却有些书生气:“我观其军队,动止有法,行伍得当,此劲敌也,何谓‘技止此耳’?”
那女子稍稍回头,貂帽狐裘之间,是一张略带忧郁的笑脸,虽然看神色似乎饱经沧桑,但脸上几乎没有皱纹。
“子远”,她缓缓说道:“论临阵机变,你可谓是杂胡中的孙吴;可论谋略识人,你还不如晋人中一介女流。妾观桓景布阵,知进而不知退。自以为靠着那点计谋,就能摆脱中山王的大军,却不知只要在咽喉要地上布置一支兵,再怎么行军机变也是徒劳。”
女子自不必说,正是大晋前皇后羊献容。
而守将则是刘曜军中的儒将游子远,此人大荔族人出身,大荔是杂胡中的小部落,在自视高贵的屠各部匈奴人看来,简直如奴隶一般,本来不值一提。但游子远努力学习兵法韬略,竟然在天下尚未大乱之时,就饱读六经兵法之学。后来正值乱世,就加入了刘渊的军队。
从端氏城离开之前,刘曜见游子远并非晋人出身,行事又有礼节。于是任命他为守将,这样既能稳住守城的各族军士人心,又不会过于为难羊献容母子。只是他还不知道,游子远读过的兵书,未必在他之下。
“夫人。难道说,你之所以留在此地,并非腿脚不便,倒是故意为中山王在此地留下一支军队?”游子远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妇人,并非只是懂一些宫闱密谋。
“正是,不愧是子远。”羊献容颔首:“否则,以妾身这种贱命,又如何值得中山王拨出五千精锐来守护呢?”
游子远大为惊异,自己本来也打算苦谏刘曜,让他在此地留下一支兵马。当时正值羊献容身体不好,刘曜这才答应分兵于端氏城,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可没想到一切都在羊献容的计划之中。
“夫人果然并非寻常女流之辈。”游子远按晋人礼仪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只是小将有一事不解。”
“游将军大可问来。”
“若说我等胡人,对于晋室本无瓜葛,只是见汉家复兴有望,这才投奔陛下和大王,也还算合理。夫人聪慧至极,又本是晋家母仪,若只是从了大王,做个守家妇也罢,又为何要为我们这帮胡人出谋划策呢?”
羊献容浅笑一声,却好像在掩饰些什么:“子远,你告诉我,为何你一个大荔奴还能懂这么多兵法,我就告诉你为何我要背弃晋室。”
游子远叹了口气,思虑回到从前:
“那行,我先说吧。当初在下十五岁,本是游历京师的恶少年,甚至不叫这个名字。当时盘缠不够了,就去偷窃,一直摸到了一个大户人家。正要得手之时,被一个老头发现了,几个侍卫一下就将我绑了起来。”
“没想到游将军也有这样的过去啊……”
羊献容的声音如风铃一般,游子远心思不禁有些摇动,不过他读过不少诗书,倒也知道什么是忠义:这是大王的女人,可万万不能打主意,方才自己简直如禽兽一般。他咽了一口水,心情稍稍平缓些,这才继续说道:
“我本以为会被打断腿,可那怪老头将我打量一番,只是拍着手说:‘倒是个俊后生!’于是他问了我家中情况,我就如实说,父亲在京城大户为奴,母亲早已过世,所以才在街坊上打流。
“接着那老头就从我父亲主人那里将我买去,做个小小书童。我这名字也是那时候恩人给取的,说是我从大荔之地,浪游洛阳,果然是游子远行。几年下来,我兵书也看过不少,但主要是学六经。”
这故事让羊献容听得出了神,一双纯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游子远:“这老头倒是个好人,不过你后来又怎么去当官了?”
游子远低垂双目,努力避开羊献容的目光,望向地面:“四年之后,我年纪稍长,也学了不少东西。那几年洛阳城开始乱起来,恩人见苗头不对,就将我送去并州做个小吏。还写了信给司马腾,说我气度宽宏方正。说实话,我实在配不上这个清议。”
“那老头看来是个大官,他叫什么?”
“在下依稀记得,恩人的名讳是张华;后来在下在并州,只是听说恩人在洛阳的动乱中去世了。”
羊献容瞪了瞪眼睛,略微有些惊讶,但这一表情只是转瞬即逝。
“夫人,我的故事说完了。你现在说说,你和晋室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今夜太晚了,明日你若能挡住桓景的进攻,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羊献容强笑一下,就转身走下城楼去。
此时刚刚入夜,天空上不见月亮,只有漫天的群星。
“这个女人危险得很,自己什么都没说,倒是把我那些故事全套出去了……”
游子远心中暗语,随后也转身查看沿线防务去了,城楼上唯余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