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城衙门内,卞壸一大早就起来,刚刚处理完昨日累积的文书,累得直趴在几案上打盹,但却心烦意乱睡不着觉。
西边桓司马西征要粮食,北边祖刺史刚刚打了胜仗要粮食,还有刚刚迁居豫州西部的流民也要粮食。但谯城储粮着实有限,大部分粮食都得从江东转运。
虽说琅琊王先前有允诺过会照常支援,但相对于豫州的战事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所以一切都得从行商处筹措。可惜刚刚吞并张平、平定涡北坞堡主,获得了不少财宝,刚刚充实了谯城的府库,就又得拿着这些战利品去从江东行商手上全部换回粮食。
所以他命唐泰斯带着商队远赴淮河一线收粮,原则正是应收尽收,结果居然引起了江淮粮价飞涨。幸亏唐泰斯长于商务,这才说动当地粮商和坞堡主们,加上护送粮船的邓岳水师进行威慑,粮食以低于江淮当地价格远远不断地输入谯城。
方才卞壸处理的,就是唐泰斯和邓岳发回的报告:江淮粮商有隐隐有抬价的意思。他只得一面先让邓岳在当地强压着,一面搜肠刮肚地思考怎么筹措钱财。
唉,要是去年冬天种下的冬小麦能早日收获就好了。
“卞长史,门外有客相见!”门房一声长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半个时辰内不见客,行么?”卞壸抬起沉重的眼睑,喃喃低语:“我实在太累了。”
门房迟疑了一阵,又继续喊着:“那几个客人说,他们是江东来的,带来了数船粮草,接下来还可以从江东为谯城源源不断地送粮过来。”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听到粮草的事情,卞壸眼睛一亮,挣扎着从几案上爬起身:
“快!快叫他们进来。”
来的正是祖约一行三人,祖约走在最前面,向卞壸下拜施礼道:“在下祖约,是祖刺史的弟弟。”
“噢,不必多礼,祖刺史和我写信说过”,卞壸打了个哈欠,困意之下,只想赶紧把话说完:“长话短说,足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鄙人带了十船粮草,望能缓豫州燃眉之急,这是江东侨士的一点心意。”
十船粮草,虽然不多,但又可以多撑一段时间。想到这里,卞壸困意稍稍缓了一些,眼前这个文士看着也可爱了些。
“中原战事事关国家,所以侨士们还会继续供给粮草,只是——”
祖约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睛贼溜溜地转着,不住的观察着卞壸的反应。
“放心,只要是供应粮草,你们侨士有何合理诉求,豫州自然都会答应……”卞壸半闭着眼睛,还没注意到祖约表情的变化。
“卞长史,此时事关重大,得仔细听了”,祖约得意的神色已经溢于言表了:“首先,豫州已经稳定下来,自然会有不少豫州籍贯的侨姓士人前来居住。先前收回的土地不说尽数归还,至少还是得给分大块土地居住。此外亦不得干涉他们自由招揽流民做部曲。”
“本官当然愿意为士族做点事情”,卞壸早就料到江东之人会有这种要求,倒也不算惊讶:“但这是桓司马先前的决定,我不过是一长史而已,只能呈报,但可不能代替他做决定。这样吧,你们的心意我们收下了,但侨姓士人回迁豫州这件事情,还得等待桓司马的回信。”
先前桓景走的时候,就嘱咐过他,遇见江东士人,好话要说尽,但不要私自做出任何承诺。卞壸一向都记得,只是严格地遵循罢了。
见卞壸并无答应自己要求的意思,焦急的表情开始爬上祖约的面庞。
“卞长史,你是说,虽然自己认可,但担忧桓司马的态度,是吗?”
卞壸点点头,心想只要能够糊弄过去就行,先把粮草搞到手,之后的事情等桓景回来再说。
“但如果说,我能帮你扫除桓司马的障碍呢?”
“什么!”卞壸叫出声来。
祖约见他一脸惊讶,以为是惊喜失声,心想,这下事情应该成了。他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在卞壸面前缓缓展开,朗声说道。
“鄙人奉琅琊王手谕,前来为豫州百官加官进爵。琅琊王承制江东,见手谕如见诏书:”
原来虽然秦王司马邺早已登基,但长安才刚刚撤围,消息还未及传至豫州,所以琅琊王尚有承制之责。他的手谕也如诏书一般。
“永嘉以来,天下纷扰,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此诚国家存亡之时也。中原世家南下如泥沙,唯桓景起义兵于谯,俨然砥柱,此仲尼所谓岁寒知松柏耳……”
手谕显然是其他人——大概是个名士——起草的,开篇就是一通歌功颂德,接着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放在往常,卞壸怕是又要当做耳边风。但此事事关重大,他只能强支着身体,不放过每一个字。
这手谕另有蹊跷,当初是庾亮起草,透过郑阿春,绕开了从事中郎们递给琅琊王的,说是侨姓士人集体的意思。其中长篇大论,多是称颂祖逖、桓景在中原的功绩,又以大篇幅给桓景、祖逖加官,唯独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提出在加封桓景去司州之后,会顺带免去桓景在豫州的原有官职。
琅琊王当初甚至没有注意到这行字,而祖约重新念的时候,却将这行字重重地念了出来:
“曩者桓景在谯颇多事务,今地跨两州,恐不能专任。今既升景为司州刺史,则豫州之事,亦需另委他人。”
“等等”,卞壸打断了祖约:“你说‘另委他人’?”
“没错。桓司马若是迁任司州刺史,那么豫州的事务很难兼顾了,我看谯城乃至豫州之政务,当下尽由足下打理,豫州刺史之位,非足下而谁?”
“足下这是在说笑了,不才智穷力孤,如何担得大任?”
卞壸一边强作笑颜,一边思量这些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看这群人的架势,事事必提琅琊王,似乎也是带着琅琊王的手谕。可具体措施,却偏向侨姓士族,似乎是为士族而来。而且上来就要推自己做一州之刺史,未免也过于唐突了。
最重要的事情是,若是推自己做豫州刺史,对这些人有什么好处呢?
琅琊王、侨姓、自己,等等,他突然想清楚了。
祖约见卞壸尚且一副笑颜,还以为他对桓景并无忠诚,心想这不过是推让罢了。于是轻蔑地回头瞟了一眼戴渊,继续朗声夸赞卞壸道:
“眼下时局紧迫,咱们就不必玩什么三辞三让的把戏了。足下治理豫州殚精竭虑,想必也希望建功立业,一个小小长史能抵得什么用,大丈夫就要做一州之主!那么若是等到桓景回来,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卞壸心跳加速,有些面红耳赤,沉吟良久,才缓缓道出一句:
“此事重大,不是公开可以商量的,若是闲杂听见了,必然节外生枝。先生的粮草鄙人今日先收下了,最近两天事务繁多,三日之后,请君来我府上一叙,可乎?毕竟衙门耳杂。”
“那是自然,粮草请君任意使用,明日再来府上。”
说罢,祖约以为得计,引身旁两人再作一揖,出衙门自往码头上指挥江东来的船队去了。
望着远去的三人,卞壸一抹额头,这才发觉,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这么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骗人。待到确认三人完全走远后,他将门房唤至身前:
“你快去让邓岳回谯城,不必多带粮草,只是带足兵器而已。记住,不要走水路,用最快的马去报信!”